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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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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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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乡笔记

儿子娶了个侗族姑娘,我便以“汉族亲家”的身份,一次次来到怀化通道,踏入这片被风雨廊桥与歌声浸润的土地,也借此对侗族有了一些了解。

我试图从一个广大的时间维度里去抓取,选取了几样最具特色的事与物来展示,让感官、视觉、人物和故事穿插其中,只为用一种独特的视角,来多维度地呈现这种纯粹与美好。

当孙子出生后,那片山水就成了他的脐带,更是我们一家人永远也割舍不断的一种牵挂。

廊桥:雨中的驿站与鹊桥


第一眼见到风雨廊桥时,雨丝正从青瓦边缘垂落成帘。这种桥,不用一根铁钉,全凭榫卯巧妙咬合,飞檐翘角展露无遗,似苍龙悠然横卧于溪涧之上。侗族先祖的智慧就藏在每一道梁椽的缝隙里——桥是路,廊是家,护桥的飞檐替岁月遮住了风雨。

雨水漫漶的午后,廊桥成了人间驿站。

穿蓑衣的农人、赶路的行人、挑货郎、湿漉漉的牛马挤在廊下,油布伞滴落的水珠敲打青石板,蒸腾的汗气与米酒的醇香混在一起。有人抽着旱烟讲山谷那头的新鲜事,少女把山歌裹进糍粑递给心仪的后生。待到云散天青,人们带着廊桥赠予的暖意各奔东西,唯有被体温焐热的木栏记得那些擦肩的缘分。

他们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这些都无关紧要,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在这风雨途中,有一处地方接纳了他们,即便是大家都有些狼狈,也会心存感激。他们放下负担,抽袋烟,聊会天,喝口水,吃点干粮补充能量,等风雨过后,便可以回家或者继续赶路了。

到了星子低垂的夜晚,星空浩瀚,月华清亮,年轻人在此聚集,芦笙吹起,小琵琶弹起,便有“妹是山中一枝梅,哥是蜜蜂绕梅飞……”的歌声传来,山歌互对,自会眉目传情,内心暗流涌动,爱情因此而萌生,廊桥变成了鹊桥,能从一个人的心里通到了另一个人的心里。

侗乡的廊桥,走过岁月,经受风雨的洗礼,传递着人世间温暖的情意,成为通道一道亮丽的风景。


寨门:火塘照亮归途


山簇拥着山,向远处连绵,云朵在山与山之间穿越,似波浪汹涌而来。路沿溪的走向延伸,越往里走,越见白云缠绕山脊,像是给山顶戴上了一顶白色的草帽。山脚下,是一层层的梯田,有序排列着,有一些古老的侗寨嵌入其中,梦一般飘在那里。

寨门立在山坳口,像一册被烟火熏黄的族谱。高大的杉木撑起的门楼里,火塘的灰烬积了半尺厚——那是一代代的侗人用松枝写下的日记。冬夜里,火舌舔舐着古老的传说,烤红薯的甜香里,谁家嫁女、老了的人什么时辰上山,都在火星迸裂时议定了。

门前的青石板已被脚印磨成镜面。离家那日,新娘的红绣鞋在石板上踩出泪痕;归乡时,游子的皮鞋底沾着异乡的雪。火塘永远候在门后,替远行的人暖着一碗油茶。

家与远方,就靠道路联结。

对于游子,寨门就是一个分水岭。进了寨门,卸下一身的重担,人也轻松了,就算在外面走得再累,一进寨门,火塘里的火就会把心暖透,那些疲惫就赶走了。

寨门永远敞开着,它接纳着晨钟暮鼓,也接纳着我们每个人的酸甜苦辣。进寨门的路是通向家里的,出了寨门的路,却是通向世界的,这家和世界有多长的距离,没有人能够丈量得出。

寨门后面的路七弯八拐,每条路的终点都有一个家,都有灯亮着,那是心灵的港湾,是个安放幸福的的地方。


戏台:大地观众的凝视


寨门口的戏台是吊脚楼撑起的大幕。

戏台是木楼,三面是敞开的,只有背靠寨门的一面有一两个房间,寨子里的人可以在里面议事,唱戏时则可以让唱戏的人在里面化妆,换衣服。空阔的戏台三面有护栏,也有条凳供人休息乘凉。

夏天的夜晚,寨子里的人多在戏台上席地而卧,风从三面吹进来,凉爽爽的,蚊子也没有。山里的星星和月亮都是干净的,明朗朗地挂在天上,白月光像妈妈的手,轻轻拍打着大地和大地上的生灵。青山隐隐,凉风习习,人们便和着虫鸣蛙叫鼾然入睡。

天刚粉粉亮,人们就直接从戏台上起来,下到田土里劳作。草湿沾衣,那些亮闪闪的露珠,像是杏花春雨,清凉了山里的早晨。

太阳从大山的波浪里滚出来,每个露珠里边便都有一个太阳的笑脸,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大地便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寨子里的人情世故,添丁进喜;田土里的四季更替,春华秋实;以及天空的斗转星移,狂风暴雨天天都在上演,这时,戏台宛如一位沉默的见证者,默默地把看到的一切刻进自己的记忆深处,戏台就变成了寨子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唱戏的是业余的侗戏班子,“不大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寻常人物,能文能武能神仙。”唱的自然是侗话,承担着传承侗族的文化和教化功能。戏曲如水,浸润无声,侗族的文化就是通过歌和戏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的。

戏台上正演着珠郎和娘美的生死恋,台下阿婆抹泪时,银饰与泪珠同时闪光。忽然电闪雷鸣,暴雨骤然而至,看戏人一哄而散,只剩青蛙跃上戏台,对着零乱的幕布鸣唱。这场景倒比方才的戏文更鲜活——原来戏台本就不只属于人类,萤火虫停留在悬挂的芦笙上,何尝不是另一种观众?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在这尘世间来来回回地演,谁又能说演的不是我们自己的人生呢?


萨坛:神灵住在石头里


萨坛在寨门外的古树下,不过是石块垒成的土堆,却让全寨人敬畏了几百年。每逢祭萨日,女人们盘龙髻戴银饰高歌,声浪惊飞了树上的画眉鸟。她们深信,始祖母萨玛就长眠在坛中的某块青石里,松柏是她的睫毛,苔藓是她的皱纹。

每次回来时,亲家外公总要摘一束萨坛里茅草,一人一叶,折几折,装进我们贴身的口袋里。上高速收费站时,我从口袋掏出茅草,如同展示护身符:“有萨玛护着呢。”高速公路穿山越岭,导航仪里的电子女声,可懂这千年前的守护?

萨玛是传说中的古代女英雄,在母系氏族社会,她是一位英勇善战的首领,在抗敌入侵的战斗中,百战百胜,屡建奇功。在一次敌人数十倍于己的战斗中,终因寡不敌众,壮烈牺牲。人们对其无比崇敬,将她视为能带来平安吉祥的神灵,尊称她为“萨玛”。

“祭萨”是侗族人最重要、最隆重、最古老的活动。全寨子的女人都身着盛装,在萨坛前牵手高唱《萨之歌》:“萨玛女神护侗乡,风雨桥上保平安。青山绿水是您衣,木楼鼓声是您言……”她们用歌声歌颂萨玛的功德,希望萨玛保佑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家庭幸福。

据寨老讲,祭词中有“青山是衣,鼓声是语。”与汉文献中《溪蛮丛笑》中的记载暗合。

侗乡有句俗语:侗家萨大,客家(汉族)庙大。在侗族人的心中,萨玛就是他们最大的神。

他们的神灵不居庙堂之高,就在身边,在山水里,在日常的生活里,默默注视着他们,约束着他们的行为,那是一种朴素的存在,这种融入生活观念的信仰,成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也是侗族人民得以延续的精神密码。


油茶:黑芝麻里的密码

初尝侗家油茶是在定亲宴上。

老茶树上的陈年茶叶,配上炸米花、炸黄豆和糍粑,焦香混着糯香在舌尖攻城略地,一下子把我们征服了。七十八岁的奶奶现场演示“荷包糍粑”:红豆馅要包得鼓如满月,褶皱捏出十二道,象征侗历一年中圆圆满满的十二个月份。

米花和黄豆都是茶油炸出来的,茶油果是自家的山茶林里结的。每家都有自己的山林,山间多种油茶树,秋后果实如墨玉,正是榨茶油的原料。

油茶有材有料也好看,色香味俱全,加上有美好的寓意,一碗油茶喝下来,心就近了,这山水人情都融化在碗里了,亲切而自然,人与人就相通相连了。

孩子的奶奶七十八了,爷爷二十多年前就走了,一个人独自支撑着一个大家庭,育有四男一女,她父亲居三。老人家腰背笔挺,双目清澈,比年轻人还精神。

“从前,送亲队伍要翻山越岭,新娘袖里藏三个糍粑。”她将黑芝麻磨成粉末带在身上,“要是被人抢亲了,撒芝麻粉引郎君来寻。”瓷碗里的热气模糊了老人眼角的皱纹,恍惚看见六十年前,那个揣着糍粑战战兢兢,走过三座风雨桥嫁过来的少女。


大歌:群山的和声

听侗族大歌那夜,月亮格外低垂。没有指挥,没有乐谱,二十几个农妇站在公屋的舞台开嗓。高音部模仿蝉翼震颤,低音部化作涧水呜咽,忽又有鸟鸣从和声中飞出。这些白天握锄头的手,此刻正编织声音的锦缎。

领唱的阿婆牙齿漏风,却把长调甩上了鼓楼飞檐。她们唱的是古侗语,我们不解其意,但当多声部汇成漩涡时,连黄狗都安静得蜷缩了,我突然读懂儿子为何执意要娶侗家姑娘——有些密码,本就无需文字传承。

侗族人居住的地方交通并不方便,经济也不发达,甚至于有些闭塞,但正是由于这种闭塞,却保存了许多有价值的文化。

他们可能有非常苦难的历史,可走过苦难的侗族人回应苦难的不是控诉,也不是愤怒,而是用美丽的歌舞来面对过去,以期待更加美好的未来。这种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侗族大歌,就有一种原生态的力量,它就像春雨滋润下的竹笋,就算有泥土和石块的阻拦,也会冲破阻碍,长成竹子,它长成了侗族人的精神支柱,也因此更有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他们以敬畏来崇拜自然,以向往来应对苦难,以微笑迎接陌生,以辛勤的耕耘来面对土地,以歌声来化解心中的抑郁。因为没有自己的文字,也用歌声来传承历史和习俗,很少受到外来文化的干扰,因而更有民族特色。

侗族大歌以其自然、民族特性,蕴含巨大的能量,它们从大自然中吸取营养,模仿高山流水,鸟叫虫鸣的自然之声,更像是一部大自然的作品。你可以从音乐中感受到悦耳、快乐、欢喜与忧伤,那种音乐的冲击力让心灵不由自主贴烫,让你不知不觉就融入其中。

在这代代相传的歌声里,你能找到先祖传承的血脉。在漫长生命的河流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沿着侗歌一路传来。

打开音乐的秘码,便能看见过去的光阴,祖先开山辟野,筑寨为门,向阳而生,那些历史变成了抒情的音乐缓缓传来:群山托举着明月,万物各安其命。

从一条小溪开始,潺潺而出,山水和虫鸣的伴奏,清风和云朵的丝绸,滑入时间的长河里,一部没有指挥的民谣,从山野响起,呈阶梯状呈现。听似无序,其实浑然天成,完美无缺。悦耳、祝愿、欢喜。是那种撞击心灵的欢喜,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祝愿,是那种天籁之音的悦耳。

日作而出,日落而息的侗民,以坚韧的精神状态,用音乐的狂澜表达和传递人们对邻里团结和睦、建设幸福家园的美好愿望。

闻此歌,心如流水,从涓涓细流到奔腾激荡,再到波澜壮阔,人仿佛化作一朵随波漂流的云,相守而不相离,偶尔把影子倒映到河流的波纹里,便形成一种美妙的和声,宛如清泉般闪亮的音符,达到心灵的共振,妙不可言。

在侗乡,人与人的友爱,寨子与寨子的情谊,都是以侗族大歌作为联结的纽带,“饭养身,歌养心”,这是侗乡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们是把歌看成与饭同等重要的事,用歌作为人的精神粮食,来传递文化,陶冶人的情操。


花炮:春天的战书

有一首写侗乡的诗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侗乡三月风光好,天结良缘抢花炮;要得侗族姑娘爱,花炮场中逞英豪。”这里描写的正是侗族各村寨每年三月三轮流主持的抢花炮活动。

很久以前,一个侗族女孩在河边洗衣服,看到一条水蛇正在追赶一条小花鱼,便用树枝把水蛇赶跑,救下了小花鱼。她没有想到,救下的小花鱼其实是龙王的小女儿,龙王的小女儿因贪恋人间景色,便化成一条小花鱼,沿江一路而来,游到了侗族人居住的小河边,因为水浅河小,无法施展法力,差点被黑龙潭的黑龙化成的水蛇抓去,幸得姑娘出手相助,才逃出了魔掌。

于是,小龙女便在每年的三月三,驾祥云来到侗寨,撒花瓣于人间,用一个春天来感谢侗族女孩的救命之恩,到了这一天,人间便百花齐放,春色满园了。久而久之,便演变成了现在的花炮节。

三月三抢花炮时,我总算见识了侗人的烈性。三眼铳将藤圈射向云端的刹那,百十个赤膊汉子如猎豹扑食。他们在泥潭里翻滚抢夺,仿佛那系着红绸的藤圈是龙女抛下的绣球。夺得“丁炮”的寨子当晚大摆筵席庆祝,酒坛堆得比萨坛还高。

亲家阿哥抢花炮断了指甲,却把伤口浸在米酒里炫耀:“老祖宗打架抢亲都比这凶嘞!”那夜,我们喝得酩酊大醉。

月光下,他奶奶把爷爷年轻时奖的银项圈戴到儿子的脖子上,那亮闪闪的银光,与博物馆里的侗银一模一样。


后记:在褶皱里寻找光

临别那日,我在廊桥石缝里发现一片青花瓷片。从事考古工作的儿子说,应该是六百年前的马帮遗落在此,而今与口香糖、棒棒糖纸共享同一道裂缝。旅游大巴正载着穿侗服的姑娘驶过柏油路,而寨老依旧用侗历计算播种的日子,那里的群山依旧苍翠,四季依然清明。

儿子说,他心爱的姑娘不会织侗锦,但我孙子已背上她奶奶用一针一线织出来的背兜。这也许是最好的时代——当孙子在寨门前的石板路上蹒跚学步时,萨坛里的茅草,依然还是按照公元前的方式生长,人与自然生生不息。

回来的车上,黑芝麻从糍粑上簌簌掉落,在洁白的餐巾纸上拼出模糊的爱心图案。那些未被翻译的歌声、无法复制的榫卯、拒绝成为景点的火塘,正在群山褶皱里,散发着静谧而坚韧的光。

这光,落在孙子学步的脚印里,落在亲家母端过来的油茶里,落在此后我的每一个思乡梦里。它不属于某一个民族,它属于所有愿意用心去读懂的人,属于我们共同依恋的中华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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