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小华,老家在雁荡,1985年公司刚组建时就来了,比我早来十年,是公司元老级的员工。记得我刚进公司那会儿,绕线机在生产过程中突然停机,厂里的电工也束手无策,是小华钻到机器底下鼓捣了半天,出来时满身油污,咧嘴一笑:“搞定!”那份笃定和干练,是元老的底气。
三十多年风霜,当年精瘦的小伙子,腰背也微微佝偻了,笑声依然洪亮,只是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刻进去的粉干纹路。
小华结婚后,他老婆阿英在公司附近开了一个小店,专卖雁荡炒粉干,我也因为这层关系吃过不少炒粉干。阿英中段个儿,总是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手脚麻利得像上了发条。第一次见她,是在小店开张那天,她端着一大盘刚出锅、油亮喷香的炒粉干,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腼腆又热情的笑,声音清亮: “大家尝尝,趁热!”
小店不大,收拾得窗明几净。墙上一幅手书的“雁山秀水润美食”的条幅,是公司徐道一老师的手迹,他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
聊起这粉干的讲究,小华常说:“这手艺是我爹妈的命根子,我和阿英从小在碓房、晾房里打转,看都看会了。阿英手巧,揉米浆搓粉粿,比我爹妈还利索。”
有次跟他回老家,正赶上他爹在石臼旁“熟打”,老人家赤着膊,古铜色的臂膀肌肉虬结,木槌起落间汗水砸在地上,“嘿”“哈”的号子声在山坳里回荡,那份专注和力量,让人肃然。
所有的粉干中,能够炒的极少,能像雁荡炒粉干那样,炒得焦脆而不断的则更少,大多只能水煮。雁荡产的粉干既可水煮也可炒,是其原料、工艺和制作方法不同而已,别处产的粉干达不到这样的要求。
他们家的粉干采用的是自家种植的上等籼稻,这种稻子一年只能种一季,生长期比双季稻要长,加上山区的光照强,昼夜温差大,长出来的稻子颗粒饱满,淀粉含量也高,稻米的品质要比平原地区的好很多。
米的磨制也不是干磨,干磨容易破坏淀粉的结构,柔韧性会差很多,而是采用水泡磨制。水是当地雁荡山的山泉水,泡制研磨的过程中,部分淀粉会在山泉水微生物的作用下,自然发酵成了糖,这样磨制出来的粉浆柔韧性便会强一些。
大米磨成粉浆之后,要用特制的布袋装着,扎紧,上面压着一块石头,使其沥出水分,把沥干水分的米浆打散,投放到石臼里捣打,使之柔韧成团,这一过程叫做生打;把生打成团的浆团搓成块状的米粿,放到蒸笼里蒸熟;把蒸熟的米粿再次投进石臼中,进行第二次打制,使粉浆更柔韧,这一过程称为熟打。
把打制好的熟米浆,搓成条状的粉粿,投进粉筒,粉筒压挤出来的鲜粉慢慢进入沸水中,使其熟透,定形,捞出,摊到竹篾盘上,晾干水汽,然后扎制成束,摊到晾房的竹篾盘上。
一束束成形的粉干晾在竹盘上,竹篾是稀疏的,光阴和空气从中穿过,热气就会凉下来,制粉的老人过段时间就要把它们翻转打散,避免粘结,直到粉丝上的水干为止,才可以移到室外晾晒,晒干之后,包装好带到柳市来。
雁荡粉干的制作经过了两次打制,两次蒸煮的过程,加工过程也顺应了大米的自然状态,这些都是粉干柔韧性较强不断的主要原因。
制作的过程用的都是雁荡山的山泉水,没有加添加剂,米是在自然浸润下完成加工,完完全全把自己打开来了,没有了羞涩和压迫感,对于每道工序都坦然接受,加上都是手工制作,自然是柔韧的,不易断。
于是,脑海中便浮现出来一个这样的画面来:泉水淙淙,碓声阵阵,山风拂面。那风是从竹林的翠绿中生发出来的,带着自然的凉意。山野之人,在晨昏之间劳作,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甚是美好。
雁荡粉干细,只有牙签一半的大小,纤纤细细的,温润如玉,透出沉甸甸的时光来,像是艺术品。
炒制粉干时应先用水泡开,泡粉干的水不能用热水,只能用自然的冷水泡,泡十多分钟,让它在水的浸润下完完全全打开自已,让它们变软,颜色变成润色就行了,只有这样泡出来的粉干才可以炒制。
炒粉干用的是大铁锅,把五花肉煸出油来,加姜丝、蒜沫炒出香味,再加胡萝卜丝炒软,接着分别倒入芹菜、香菇、虾仁、鳗鱼干翻炒,然后加入泡好的粉丝。
这时,最主要的步骤才开始,火光跳跃,映着阿英专注的侧脸。她抿着唇,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那翻飞的锅铲和抖动的筷子,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不是机械的劳作,而像在指挥一场锅中的交响。偶尔一滴热油溅到手背上,她只是眉头微蹙,手腕依然稳如磐石。
她炒粉时很少说话,眼神清澈却深邃,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在那口铁锅和手中的“兵器”上。只有当粉干炒到恰到好处,金黄油亮、焦香四溢的那一刻,她的嘴角才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和骄傲。
有时小华凑过来想替她一会儿,阿英会轻声嗔怪:“别捣乱,火候差一点就不对味!”小华便嘿嘿笑着退开,眼神里满是信赖和欣赏。
当粉干炒至Q弹,吸足料汁呈金黄色时,再加入蛋丝、豆芽、韭菜、包菜丝和味精继续翻抖。炒粉干时不能加水分过多的芽白和青菜,芽白和青菜水分溢出时会使粉丝粘连在一起,一般都是用水分含量少的包菜。当粉干炒至韧性十足,色泽金黄油亮,焦香四溢时,便可出锅装盘了。
雁荡炒粉干,之所以好吃,主要是在食材和加工炒制的过程,大部分的面和粉都是煮或者烫出来的,只有大荆粉干是炒出来的,而且炒的过程中还要抖,炒是翻卷,抖是抖散,这一炒一抖就有了一种劳动的美感,似汹涌的波涛涌来,将人淹没。女主人本来就是雁荡的美女,看着这个炒粉的过程就是一种享受。她目光清纯,没有蒙上俗世的尘埃,一眼就能看得到底,清澈透亮。雁荡的灵山秀水是养人的,养出来的自然是清亮俊俏的美人,那种纯粹饱满的美自然会让人侧目。
炒粉好吃,主要是因为料足,有猪肉、虾仁、鳗鱼干、蛋皮、胡萝卜、豆芽、韭菜、包菜等配料,配料的配比甚至超过了主料。
炒粉干香,这香里有鲜香、甜香、焦香和脆香,粉干的焦软伴随芹菜和豆芽的爽脆,色泽艳丽油润,口感Q弹,让口腔充满了丰富的质感,吃雁荡炒粉干的滋味比神仙还舒坦。
那时加完晚班后,常和同事去小华老婆的店里坐坐,要一大盘炒粉干。冬天温一壶黄酒,暖暖的黄酒倒在碗里,琥珀色的柔波里能漾出一泓春意来;夏天来一瓶冰镇的杨梅酒,杨梅酒色如艳丽的胭脂,醇厚甜爽而又透心凉;我们用炒粉干下酒,云天画地的闲聊,海阔天空的乱吹,享受着这一份难得的悠闲,吃饱喝足了,再安安心心回去睡觉,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
小华有时也会陪我们一起喝一点小酒,阿英总是闲不下来,穿梭在灶台和餐桌间。给我们添粉干时,她会细心地问:“辉哥,今天的咸淡合口不?”“老张,要不要再加点辣子?” 看到谁的酒杯空了,不用招呼,一壶温好的黄酒或冰镇的杨梅酒就悄无声息地续上了。她很少坐下同饮,但那份周到和关切,比酒还暖人。
几杯酒下肚,小华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拍着桌子讲当年公司创业的糗事,学领导讲话的样子惟妙惟肖,逗得大家前仰后合。讲到兴起,非要拉着人划拳,输了就爽快地一饮而尽,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嗓门能掀翻屋顶。
有时大家闹得太晚,阿英会趁倒酒的间隙,轻轻扯一下小华的衣角,或者递过一个眼神。小华便心领神会,举杯道:“最后一杯啦,明天还要上班!”既顾全了大家的兴致,又巧妙地掌控了局面。
小华为人豪爽,他老婆贤惠勤快,把这个小店经营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几年之后,他们便在老家盖起了一栋三层的新楼,乔迁之喜的吉日,我们公司里去了大几十个同事,二十几辆小车开过去,把他们村子进村的路都挡住了。看着院子里乌泱泱的同事和堵住村路的车队,小华搓着手,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只会一个劲儿地说:“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大家了!”阿英则眼圈微红,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一边不住地往大家手里塞瓜子花生,声音带着哽咽:“谢谢,谢谢大家来捧场!”
多年以后,变成了老华的他,还在酒后对此事津津乐道。我们这些同事没少给他俩口子添麻烦,但他俩都是笑哈哈的应对帮忙,有着山区人特有的厚道和朴实。
当地人的酒桌席面上少不了雁荡炒粉干,高档的酒店里也有这个,而且还是当作第一道菜最先上,人们都说里面有韭(九)菜和绿(六)豆芽,加起来就是十五道菜了,是最珍贵的一道菜,这道菜作为头菜是东家主人最为热情的待客之道。
吃了二十年的炒粉干,到如今还是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美味,没有之一。也许,那些留在小城的日子也是这样炒出来的,来自于五湖四海的同事,因为都好这一口,为了这一个共同的爱好,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时间便多了。久而久之,自然就融合在一起,彼此抱成一团了。便有了一些美好的时光,在人生的长河里自然会留下深刻的记忆,那些记忆随着时光的浸润,便刻到骨头里了,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如今,那盘金黄油亮、焦香四溢的炒粉干,在我记忆里早已和阿英灶台前专注的身影、小华酒后洪亮的笑声、以及同事们喧嚣的谈笑融为一体。那滋味,是阿英双手的温度,是小华爽朗的性格,是那段热气腾腾的岁月本身。
我怀念那些失去了的日子,也怀念那些一起同甘共苦奋斗过的同事们,更怀念雁荡炒粉干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