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的春日,独自走在樱花大道。雨丝飘着,莹白的花瓣纷纷落下,铺了一层薄薄的凄清。不忍踩,任那花的心事碎了一地。
这时,《北国之春》的口琴声悠悠传来。循声望去,看到了湖边一个姑娘的背影,琴声和着落花在水面飘荡。这旋律,瞬间将我拽回几十年前那个同样飘着花雨的春天。
八十年代初,我读初三,《北国之春》那带着淡淡忧伤的调子,正像我们心头萌动又无处安放的青春,在校园里悄然弥漫。
课本里鲁迅笔下樱花树下的场景,伴着这旋律,发酵着我们对遥远北国的想象,也撩拨着少年心底朦胧的躁动。
晚饭后,我常在操场吹口哨,应和着音乐室飘出的风琴声,惊起归巢的鸟雀,在燃烧的晚霞里忽高忽低地飞。耕牛的哞叫震落霞光,暮色四合,蛙声如鼓的春夜,生机在黑暗中潜滋暗长。
B君就坐在我前面。一头齐耳的短发,发梢总带着点俏皮的微卷。她特别爱笑,不是那种张扬的大笑,而是解出一道难题时,嘴角翘起的小小得意;或是看到窗外喜鹊枝头嬉闹,忽然转过头来,眼睛弯成月牙,无声地“噗嗤”一下。
她的成绩稳稳排在我前面,是老师常夸的那种聪明又踏实的女生。那时,成绩好点的同学大都是住校的,为冲刺中考而做最后的努力。
学校没有通电,就用煤油灯照明上晚自习。因为都是农村的学生,家里穷,煤油灯也并不是一人一盏,大多是两人共用一盏,煤油钱平摊。
煤油灯光不太亮,两个人的位子就对着拼,这样能有效利用光源。先前我是和同桌拼灯的,B君是一个人用灯。她家条件稍微好一点,哥哥当兵了,姐姐出嫁了,她是老小。B君成绩明明比我好,可是一到晚自习就老问我数学题,为了给她解答题目,只得和她拼桌去讲解,后来就干脆和她成了一组。
给她讲题时,有时会发现,摇曳的灯光下,她老是盯着我看,心思好像并不在题目上。灯芯偶尔“噼啪”轻爆一下,昏黄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我能看清她鼻尖上细小的汗珠,还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目光像是被什么黏住了,定定地落在我脸上,又在我抬眼时倏地闪开,只留下颊边未散的红晕。那红,在昏暗中异常鲜艳,像小小的火焰。她思考问题时,总会无意识地把笔尖抵住下唇,一旦有了解题思路,嘴角便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在我聚精会神看书时,她有时会突然伸出一个手掌盖住我的书本,手上的五个指甲都被凤仙花染得通红,那动作带着点不由分说的急切,掌心温热,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绷着。凤仙花在我们那里也叫指甲花,把凤仙花摘下来捣烂,加点明矾,涂在指甲上,用布包住,捂上一晚,指甲就会变红。
她用手掌盖住我的书本,却又不肯轻易挪开,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刮蹭了两下,才定定望着我:“喂,这道题...你刚才说的,再讲一遍嘛。”脸上荡漾着些许腼腆的羞涩,声音比平时低一点,尾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
在家中我是老大,上无哥也无姐,无人指点,并并不晓得她对我有好感,只觉得这“笨问题”问得有点奇怪。这些,大约都是她笨拙又固执地对我示好的借口。
那一年,我陷入了一场自己并不知情的早恋中。
她的关心与关爱,让我觉得有一个姐姐好幸福。
临近中考时,为了缓解压力,晚自习前,我们也会做些插花,提提精神。
她挑选嫩竹枝近乎苛刻,要笔直、青翠、粗细也要均匀。抽取没有长开的竹叶时,指尖用力得发白,又小心翼翼生怕嫩芯断在里面,抽出来的小洞不深。采摘野蔷薇,专挑半开、粉得匀净的那些。
插花时,屏着呼吸,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轻轻将花茎旋入竹枝的小洞,调整着角度,直到那些粉色错落有致地点缀在翠绿的竹叶丛中。
“看!”
她轻呼,脸上漾开一种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笑容,比平时更明更亮。
“好看吧?”
她捧着墨水瓶,指尖沾着竹汁的清冽和蔷薇茎上的微刺,凑近闻了闻,满足地说道,
“可惜啊,只是借来的春天。”
“要是这春天能长驻就好了。”
竹枝的凉意渗入蔷薇,让它有了短暂的生命力,竹枝又借助着墨水瓶里水的滋养,保持着它的翠绿。蔷薇的清香混合着墨水的味道,让沉闷的教室里有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只是这种强行拼凑出来而又无根的花,美丽不了多久,过几天便蔫了。
看着渐渐变色掉落的蔷薇花瓣,她眼神会慢慢黯淡下来,随即又打起精神:
“走,再去采新的!”
语气里带着一种明知徒劳却偏要为之的执拗,还乐此不疲。现在想来,那时随便合做的蔷薇插花,对于我们来说,暗含了某种隐喻。
野蔷薇花开谢了,便换成了栀子花。
栀子花雪白,香气霸道。她会偷偷摘下两朵,用细线系了,挂在我桌角那颗生锈的铁钉上。晚自习时,那浓烈的甜香便丝丝缕缕钻进鼻孔,熏得人有些恍惚。她偷偷地瞄我一眼,脸上浮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来,像是我中了她设计好的圈套一样。
那一年,我的成绩进步非常快。
在还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里,我收到了她写来的一封吐露心迹的信,信里还约了某月某日在镇上河边的杨树林里碰面。
我伯父是大队的支部书记,邮递员都把信和报纸都送到他家里,他先拆开来看了,他看过之后我父亲和母亲也看了,等到交到我手里时,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了。我拿到时,看到字迹有些地方微微洇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写这封信时,该是怎样的心跳如鼓,字斟句酌,或许还做了反复誊抄。
他们以一种自以为是或者理所当然的做法,把我与她的感情暴露了出来,并且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对我横加指责,给了我很大的压力。说父母含辛茹苦送我去念书,书不认真读,却在学校里谈起了恋爱,因为有信作为证据,我无法辩解。
那时没有交通工具,自行车都还没有,只能靠两条腿步行。没有半天时间,去我们镇里是打不了一个来回的。何况田里工夫紧,双抢之后,田里还要薅草,还要看牛,天天忙得很,只有中午的时候才有空休息,在这样的一种状况之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去赴约几乎是不可能的。
B君的信把那层纸捅破了,我才从梦中醒悟过来。细细品味那些过去的日子,也有一种甜蜜的幸福。就像囫囵吞下了一粒糖,吧唧几下,舔舔嘴唇,还能找到一丝甜蜜的味道。
我知道,那就是初恋的味道。
青春年少的我,正处在孤单的年纪,尚无法强大到能支配自已,加之惧怕当时的舆论,又没有哥哥和姐姐商量怎么处理这个事,也没有鼓起勇气去争取,自己怯生生地把这份美好的情感掐断了。
后来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并且考了一个不错的分数,这事才算慢慢平息了。
可是对于B君,我是有愧于她的,内心一直存有一种愧疚,从没有和别人说起过。她提笔写信时需要怎样的勇气,写信之后又曾怀着怎样的期盼。想象她独自站在河边,从日头高照等到暮色沉沉,手里无意识地揉碎了一片片杨树叶,汁液染绿了指尖那点未褪尽的凤仙红。希望一点点暗淡下去,像沉入河底的石头。现在想来都会生出一种隐隐的痛来,有愧疚也有伤心。
也许,那只是一粒种子,埋进了泥土,也发出了嫩芽,却无端被人拔了出来,幼苗自然就死了。
年少不更事,更事已惘然。
后来,我写了几封信去解释,她都没有回信,看来真是把她的心伤透了。
没有考上高中的她,像许多乡村女孩一样,两年之后就依着父母之命,嫁到了邻镇。听说出嫁前,她烧光了所有的书籍。
日子像流水一样地流过,我也离开故乡,去往异乡生活,中间隔了几十年的光阴,许多记忆成了深海,成了大漠的孤烟,成了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那道背影,而后被长长的黑夜淹没了。
三十多年之后,同学聚会才有了联系。B君眼角也有了细纹,笑容依然温和,只是那笑里沉淀着太多东西,像深潭里的水。那时,青春之火早已熄灭,我们彼此也不再羞涩紧张。岁月的风早已把我们的脸皮吹厚,内心也已树木成林,坚不可摧,可以自由应对社会上的人与事。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这段旧事。只是礼节性地握手,她指尖微凉,像是还带着过去嫩竹枝上的清凉。我为她夹菜,她轻声说,“谢谢!”目光短暂相接,又平静移开,像掠过一片熟悉的叶子,再也没有年少的的羞涩之态了。清浅的时光就在酒杯里,相对而笑,一饮而尽。那个青春年少时留下的执念,在酒杯相碰的脆响里,似乎真的消融了。
聚会散场,夜风微凉。人群渐稀,B君并未立刻离去。她走到我面前,目光沉静,像深潭映着月色。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素色布包里,拿出一个对折的快递袋塞给我,叮嘱我一定要回家之后才打开看。
那是一本已经发黄的日记,里面夹着几朵早已失却了水分的野蔷薇,干枯,脆弱,却固执地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旧时气息。日记本的扉页上是熟悉而纤细的字体:
“竹枝早枯了,花留点点香。”
那香,是残留的一丝草木气?是穿透岁月、固执不肯散尽的,那个春天里蔷薇花的艳?还是煤油灯下竹枝留在她指尖上的清凉?
我将读完的日记本合上,灭了灯,书房一片静谧,唯有午夜的月光斜射入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这影子恍然间竟与墨水瓶上摇曳的记忆重合了。于是,日记、校园、残红、竹影,它们不再是各自独立的碎片,它们相互渗透,旋转成无声的潮涌,将我淹没在往事中……
香烟无声地燃烧着,直到烫着了手指,才把我从遥远的的过去拉回,推回这寂静午夜时光。
终究是竹难承花,春难久借。那些被掐断的嫩芽,没有长成的竹,也未能长成藤蔓,连同B君染着凤仙花汁,滚烫又微颤的指尖触感,日记本里那些洇开的字迹,都会沉入时光的深潭。
如今,这干花的微香,竟成了唯一的舟楫,载着年少的莽撞与遗憾,在心底的河流里,静静漂向更深的安宁。
原来有些伤口,并非要长成参天大树的疤痕,而是在岁月深处,凝聚成了不会凋零的蔷薇物像,它不再疼痛,只是幽幽地提醒着,生命里曾有过那样一场她笨拙点燃,我又怯懦掐灭的“借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