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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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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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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栀子话端阳

1

春分过后,雨水多了,阳光也足,艾叶和菖蒲便会在阳光和雨水的滋润下疯长,临近端午时,就该采收了。

夏初来时,外公便与晨露有约,赶在阳光未醒前,踩着星星摇晃的影子,去割菖蒲艾叶。沟边菖蒲收起了碧玉剑锋,艾草仍在酣眠,叶脉里淌着青涩的苦香,都需趁着天光未破时采下,让它们枕着露水安眠在竹篓里。

镰刀割艾的脆响要轻,不要惊醒了呢喃的燕子。若是不慎撞见生人,传说中被脚步踏碎的小路,会悄悄泄了草药的魂。

外公总说天地灵气是未出嫁的姑娘,羞见生人面,须趁万物惺忪时采摘,才能将它们的药性封存在叶脉深处。

小英子蹲在沟边,指尖轻点菖蒲叶上的露珠,忽然转头问我:

“你说,这露水是不是菖蒲的眼泪?”

未等我答话,她又自顾自道,

“它们被采走时一定疼,但疼过了,才能成为药。”

她扑闪闪的大眼睛里,藏着许多的奇思妙想,都能把草木说出魂儿来。

外公把采来的菖蒲和艾叶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把艾叶折成半尺的长度,用几根干菖蒲当绳子捆好,分成好多捆,放进阁楼备用。

南方湿气重,蚊虫也多,尤其是立夏之后,五毒和蚊虫都出来了,必须格外小心。相传艾草能招百福,又有独特的药香,是一种可以招财又能防毒的药草;而菖蒲因为叶呈剑形,又叫“蒲剑”,是五瑞之端,可以斩千邪,除万鬼。

外公告诉我们,端阳挂菖蒲艾叶,是很早就流传下来的传统。

古俗认为五月是恶月和毒月,须采菖蒲来解除厄运。妈妈便会釆来一些菖蒲的块根,洗干净,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切成小片,用五色的丝线穿着。五色丝线也叫“长命线”,给我们戴在手腕或脖子上,除了可以驱蚊外,还有驱邪除秽,有杀菌抗病的功能。

妈妈给小英子做的是一串菖蒲项链,用桃核做吊坠,线也是五色的丝线,她戴在脖子上很是得意。

小英子是我婶婶的外侄女,比我大月份。因为离得近,便经常在一起玩耍。

那时候,小英子用瓦片在地上刨泥巴灰当粮食,我在地下挖个洞做灶,她用捡来的破碗当锅煮饭,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我们从后山的竹林里,采来长不高的矮竹枝,抽掉上面还未长开的竹叶,竹梢上面便会空出一个小洞,把摘来的蔷薇花插进竹梢里,竹枝上便开出了粉色的蔷薇花,错落有致,很好看。小英子把它插在地上,那是我们想象中的家。

那时,常看到外公搬一把藤椅,坐在后山的竹林里,翻看一卷发黄的线装书,偶尔抬头看看嬉戏的我们,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后来,我到菜园子里摘来红薯杆,去掉叶子,把红薯杆折成凹凸的两条,仅表皮连着,提起来就是两串耳环。我把它们绕在小英子的耳朵上,翠绿的耳环就一闪一闪地摇摆,像是春风拂柳,摇曳出让心尖尖颤动的感觉来。小伙伴们就打趣说,小英子是我的新娘子。

在菜园子里劳作的婶婶看着我们,笑着对小英子说:

“这菖蒲项链和红薯杆的耳环,是我们曾家给你的定亲礼物呢!”

小英子嘟着嘴,红着脸跑开了。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像吃了一颗糖,心里甜蜜蜜的。

我没有竹马,小英子也没有青梅,但我们天天在一起玩耍,彼此相通,没有忧愁。

初夏的夜晚,苍穹是灰蓝色的,星星在天上眨着眼,地上也有萤火虫在飞,一闪一闪的。我们追逐着萤火虫,日子就在夜色中渐渐丰盈了起来。

2

我上小学的那一年,外公就随我一起来我们家住了。他在我卧室的窗前种了一棵栀子花树,起床抬头就能看到。

外公说,栀子花最像读书人的心,外头素净,内里香得浓厚。

因为不缺水也不缺肥,两三年后就长成了一棵茂盛的栀子花树,开出来的花朵大,招人喜欢。

栀子花开的初夏,一大早就有人来摘栀子花。栀子花瓣白得晃眼,香气却沉甸甸的,压弯了姑娘们的辫梢。

白瓷碗盛着新采的栀子,似未化的雪。暗香酿成满室的芬芳,推开木门便像跌进了香雪海。姑娘们的辫梢系成蝴蝶,连草帽檐都要别两朵颤巍巍的云。露水未干的清晨,她们走过石板桥,像浮在清甜的梦里。

总有些芬芳在暗处游走。少年把花朵揣进衣袋里,步履却泄露了香痕。待日头攀上中天,那些藏在粗布口袋里的心事,早被南风烘成蜜色的琥珀。

那日傍晚,三人在栀子花树下席地而坐,外公将屈原的故事娓娓道来。

当读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时,小英子忽然问:

“若世道不公,是否只能以死明志?”

外公沉默片刻,折下一截菖蒲叶递给她:

“屈子投江是无奈,菖蒲虽柔,叶尖却利。真正的风骨,是活着的抗争。”

天还只有蒙蒙亮,我早早起来,把开得最大最艳的栀子花摘下来,装进书包里带给小英子。

她把栀子花扎在两个辫梢上,跑动时会留下一阵花的幽香,脸上的两个酒窝里盛着满满的幸福,我少年的梦就在这幽香的栀子花里扎了根,发了芽。

时光在乡间学堂里流转,脚步参差。我们这些稚子身边,常有大了三四岁的身影相伴,如兄长,如姐姐。小学散场后,我和小英子懵懵懂懂地升入了同一所学校的初中部。

大约是在十三岁的那年,我们读初二,端阳的艾草尚未挂起,粽叶的清香还未弥漫。一个消息如寒冰般刺穿了五月的暖风,我们小学的一位女同学,将生命沉入了学校后面那口沉默的池塘。

她长我们四岁光景,小学毕了业,便早早断了书卷墨香的路,正是十七八岁,含苞待放的年龄,她竟亲手掐灭了这花蕾。

她为抗拒父母为她定下的婚姻,将她许配给血脉相连的亲表哥。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沉默,用冰凉的池水,作了生命里最后一次无声的抗辩。

我和小英子去看她,她就那样躺在自家的禾场上。阳光无情地泼洒下来,却暖不透那具年轻的身躯。她直挺挺的身躯,僵硬得令人心碎;面色,是褪尽了所有生气的灰白;那双眼睛,紧紧闭着,再无一丝涟漪,亦无半分留恋;仿佛尘世的风霜、温情都被她决绝地拂落,只留下这具空壳,无声地控诉着命运冰冷的重量。

五月的风拂过禾场,带着青草的气息,却再也吹不醒那个曾经鲜活过的生命。

小英子眼含热泪,望着天空发愣,突然对我说:

“若有一天我被逼嫁人,一定要逃到天涯海角去。”

从那之后,小英子不再戴菖蒲项链。她把桃核吊坠埋进栀子花树下,用瓦片刻了“自由”二字盖在上头。

放学回来,常见她对着门前的艾叶自言自语道:

“艾草招福?我看是招枷锁。”

带着埋怨和忧伤,声音轻得像菖蒲叶割破的风。

那是我们的世界里,最早凋谢的一朵栀子花,给少年的我们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

3

当外公把菖蒲艾叶用红布条捆着,挂在门和窗子两边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端阳快到了。

河面泛起鳞光时,龙船鼓点叩醒了沉睡的河床。麻石街被脚步磨得发亮,枫林桥石缝里钻出的野蔷薇,正托着山歌的韵律往云端生长。那些打着赤膊的汉子把号子喊得震天响,黄亮亮的桨片劈开水面,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揉碎在风里的古老歌谣。

桥头穿靛蓝布衫的老者,歌声像浸过陈年米酒,长长的颤音在河面跳跃成满河的晨光。挑担郎的竹筐里,杨梅淌着宝石的光,桃子还沾着晨露,他们的吆喝是带着水汽的露珠,滚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忽然一串鞭炮炸碎河面的镜子,金鲤鱼般的脆响在柳条间游蹿,惊得卖豆腐脑的木勺一颤,乳白的琼浆便泼洒出满街热浪。

暮色漫过船舷时,整条河都晃动成了一片金黄,桨声、山歌、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在粼粼波光里酿出琥珀色的光来。

不过,这只是预热,真正热闹的是端阳的那一天。

比较殷实的人家,会在端阳前,去代销店买来布匹,请来裁缝师傅,给大人小孩做一身新衣裳。裁缝师傅在端阳前的半个月,也是最忙的,需要提前预约。

裁缝叫花跛子,脚自然是跛的,因为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右腿细得像棒子,没有什么肉,还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便一瘸一拐了。也许是因为脚跛,才有了这一身手艺,我们小时候的衣服差不多都是他做的。

那一天,父亲会早早把缝纫机挑回来,把门板卸下,支在堂屋里,给他当台面,裁剪衣裳。

衣裳都是量身定制的。要量胸围、腰围、臀围、肩宽、臂长和腿高。母亲会拉着我们,依秩站在他面前,伸开两臂站直,给我们量尺寸。他会根据我们每个人的尺寸,用画粉和尺在布上画出不同的形状来,然后用剪刀咔嚓咔嚓地把画好的布料剪成一块块,再用缝纫机把它们连接起来,用烫斗烫平,就成了上衣或者裤子。

烫斗是铁制的,上面有盖。要烧柴火,用火籽的余温来加热。瓜瓢舀来一瓢水,喝上一口,嘴巴只留一道口子,用力噗出来,水就会成细雾状,均匀洒在衣服上。烫斗走过时会发出哧哧的响声,并升腾起一阵白色的水汽。衣服或者裤子就会在烫斗的作用下,烫得平整笔直的,穿在身上才有模有样。

我们小孩的衣服和裤子,虽然都是量身定做的,但新衣服穿在身上并不合身,都有些偏大,并不是裁缝师傅手艺不行,而是他和父母私自达成的默契,往往要穿到第二年才最合身。那个时候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穿烂了,会打上补丁,继续穿,这个穿不下子,再传给弟弟或者妹妹穿。

其实,我的家境并不好,弟妹四个,布匹都是外公买来的,也多亏了外公的接济,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花跛子后来去了市里开裁缝铺,最后一次见他,他正用跛腿踩着缝纫机,阳光从窗口斜切进来,将他影子钉在墙上,像一尊倔强的雕像。

外公临终前,将他的那箱书交给了我:

“菖蒲挂门,艾叶熏堂,学问要藏在心里面。”

箱子里有他手抄的《九章》,字迹被虫蛀得斑驳,像外公咳出的血丝。

花跛子的缝纫机声哒哒响了几十年,后来被工厂流水线的轰鸣声淹没,像一段被剪断的线头,拍到了时代的沙滩上。

有一年,我从外地回到老家,那时,我母亲已经走了。父子俩睡在一张床上,听父亲谈到故乡的人与事,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

4

端阳前夕,家家户户都会包粽子。

晨光尚未攀上艾草梢头,炊烟里已浮起粽叶的清气。灶膛里柴火舔着铁锅,一叠叠粽叶在沸水里舒展筋骨,褪去了野性的倔强,变得柔软舒坦了。

糯米在粗陶盆里漾着碎玉光,红豆是散落的胭脂痣,咸蛋黄裹着油润的暮云。主妇们的手指翻飞似燕尾裁春,三折两转间绿舟便载满月光。棉线在竹匾里蜷成银蛇,倏忽间缠住四角玲珑的江山,每个棱角都藏着北斗星的方位。

母亲总要把粽叶抚平展直,让褶皱里沉睡的草木魂苏醒,她总把粽角捏得尖利,“你外公说,粽子没棱角,就像读书人没了骨头。”

多年后我在博物馆见到战国青铜剑,蓦地想起外公的话:

“菖蒲叶是软的,可它敢对着五毒亮剑。”

粽子包好了只算完成一半,煮粽子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序。粽子在大铁锅里咕嘟了大半夜,晨起揭开锅盖时,粽叶的清香混着糯米的甜腻扑到脸上。咬一口,糯米黏得扯出丝来,齿痕深深嵌进粽心,像咬住了一段绵长的光阴。

粽子不只有自己吃,还要送给亲戚和朋友一起分享。谁家的粽子包得好,味道纯正,溢满粽香,受到大家的称赞,对于一个家庭主妇来说,是一件特别高兴,倍有面子的事。

外公每日鸡鸣即起,用井水研墨,在糊窗的毛边纸上写小楷。

砚台缺了一角,他说:

“残砚磨残墨,正好配残生。”

写完便将纸叠成小船,放到门前的沟渠里,那纸船像是带着一些希望,摇摇晃晃,消失在水波里。

他教我念“路漫漫其修远兮”时,手指栀子花瓣:“屈原心如栀子,九死不悔香。”

粽子还承载着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充当祭祀时的祭品。

每年端午的一大清早,我外公都要拎着一串粽子到白坪湖边去祭奠屈原。他在湖边焚香秉烛,对着湖水虔诚打恭,仿佛碧波之下真有一个神灵。口中念念有辞,不知道念的是《离骚》还是《天问》,然后长跪,向着北方朝拜,将粽子一个个投掷于清波之中。

外公是前清秀才,那是一个旧时知识分子对自己信仰的祭奠。弯弯转转的人生里,外公在骨子里都存有一种文化的自信。尽管生活给予他的是艰苦和磨难,最终选择以手艺为生的他,挑着一个担子走南闯北,硬是把苦难过成了经历,把经历变成了阅历,但他从没有失去一个读书人应有的尊严和自重,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份儒雅和超然物外的洒脱。

外公将粽子投入湖中时,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仿佛《天问》的句子,一个问题追着另一个问题,无人能答。

5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粮食作物的种植,已经多样化了,除水稻外也会种植小麦、油菜、豌豆、红薯之类的农作物,土地很少有闲着的时候。

龙船的鼓点敲响时,空气便开始酝酿一种独特的丰腴。父亲担起沉甸甸的油菜籽,走向油坊。

夏初的风里,早已悄然浸透了菜籽油浓郁醇厚的香气,丝丝缕缕,能飘出好远,仿佛是大地吐出了油脂味的芬芳。

油坊里,时光被油脂浸润得缓慢而粘稠。若想亲眼见证它们如何被碾压、蒸腾、最终汩汩流淌出金黄的琼浆,需要耐心守候。更多时候,父亲与油坊主人只消一个眼神的交汇,指尖捻几颗籽粒,掂量出饱满与成色,那默契便已达成。无需冗长的等待,新榨的、清亮亮的菜籽油和压榨后坚实温热的菜籽饼,便按着心照不宣的古老换算,稳妥地交到父亲手中。

加工的费用,偶尔是现钱,更多时候,则悄然折算进那交付的油菜籽里,如同一种无声的契约,印在油坊被油烟熏染得黢黑的墙上。

母亲会在端午节前两天,把糯米洗净泡好,用手推磨磨成米浆。再把菜园子里割来的韭菜洗净晾干,切成小段,倒进米浆中拌匀。把新榨的菜籽油倒进锅里烧热,用勺子和锅铲做工具,把和好了韭菜的米浆做成一个个圈形,下到油锅中去。不一会,一个个焦黄香脆的油碗糕便可以出锅了。

母亲还会把一些糯米浆用布包住,吊起来,沥干部分水分。捏成团状,分成小团,再揉成条状,抓住两头扭个90度,放进油锅中,炸至金黄色。捞出来加些白糖,就是白糖饺子。

如果放进油锅中的米浆是搓成圆形的,捞上来之后加入红糖,就是糖油粑粑。

这三样吃食,在我们童年的味蕾版图上,是唯有端午时节才能加冕的“王”。

岁月流转,如今在喧嚣的街市重逢它们的身影,那深埋在舌苔深处的记忆闸门就会开启,便会不由自主地口舌生津,总要循着那熟悉的气味买上一些。

这不仅是为了解馋,更像是一场与旧时光的短暂重逢:金黄的酥脆、甜糯的缠绵、油亮的香软,每一口咬下去,都像钥匙打开了尘封的锁,那些关于菖蒲的清香、龙船的鼓点、栀子花的幽香以及某些细碎的光影,便会带着温热的香气,汹涌地漫上心头。

这些只是端阳的小吃,主食自然也丰盛。肉是少不了的,父亲一大早就会去代销店,凭发下来的肉票把肉买回来。还会买上一些油绞子,用来煮肉吃,这个菜是端阳必不可少的一道菜。

油绞子金黄油亮,扭成麻花状,咬一口脆生生响,是独属端午的齿间热闹。

当然还有鳝鱼。湖区湖叉沟渠多,鳝鱼泥鳅也多,但泥鳅我们是不吃的,倒是鳝鱼也成了端午节里必不可少的一道菜。鳝鱼煮黄瓜,鳝鱼煮面,或用紫苏小炒都不错。鳝鱼不是买的,家家都有,人人都会抓,老家的每个人都有抓鳝鱼泥鳅的技能,好像天生就会一样。

6

油碗糕的香气还在舌尖打转,河边的鼓点已咚咚敲响。

这天,男女老少都会休息,有“牛歇谷雨马歇社,人不歇端阳遭人骂。”之说。谁也不愿在一个好端端的节日里,凭空遭人一顿骂。附近的龙船都会在兰溪河里集合,比赛着划,场面热烈,河道两边人山人海,好像端午节就是为了这份热闹而来的。

龙船有普通龙船和双桡龙船之分。

双桡龙舟,兰溪独绝,富庶之乡的荣光。分两层,坐者执短桡,立者持米余长长桡。

平日长桡倒竖如林,随鼓点轻摇,自成韵律;唯竞渡时方应声入水,与坐桡合力,迸发千钧之势。百人同舟,人叠桡叠,堪称龙舟翘楚。

舟上气象万千:灵魂人物是“扯闪篙”者,竹篙系叶为令,绳收放间指挥桨起桨落,鼓锣相和。更有甩手扬巨桡于前两排,俯仰生姿,如舞如示;铳炮轰鸣,唢呐裂云,舵公稳艄。俏丽艄婆穿红衣立船头,为健儿呼喊添彩。

启航必先“打窝子”——龙首回旋画圆,祈愿凯旋。礼成,方调正船头,劈开万重碧浪,直刺枫林桥。

随着闪篙抑扬顿挫的起伏和锣鼓声的紧疏,划手们压着鼓点奋力划桨,如一支支离弦之箭,在兰溪河上飞舞。雄浑的歌声也会从河上飘来:“龙船喽,鼓响啊,划呀划咿呀呢,……”歌声一落,便会压着鼓声齐声高呼:“划咚咚,哦喂,划咚咚,哦喂……”,接着“轰——”的一声铳响,龙船一下子就提速了不少,划手们便铆足了劲,咬紧牙,奋力向前划去……

河岸两边,人头攒动,有的用戴的草帽或者斗笠当桨,合着节奏为自己的龙船加油,“草帽子舞得冇得边,斗笠影(yang)得没得圈”,这种忘乎所以全身心投入的勇脚形象,正是看客们的真实写照。

加油鼓劲的呼喊声,吆喝声,铳声,鞭炮声,笑声,欢乐声响彻云霄,成为端午节里一种喜庆向上的气氛。

我和小英子在人流中穿梭,她看到激动时,解开辫梢上的栀子花,投入河中,河水随桨的划动而汹涌澎湃,托着小小的栀子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7

枫林桥头还有唱山歌的,唱的是高腔,都是清唱,没有乐器伴奏,比的是唱功和嗓音的高低。那些山歌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唱的都是生活中的人和事、情与爱。歌声高亢辽阔,热情奔放,大都拖腔较长,有时还加有颤声,意韵悠远,余音缭绕,有石破惊天之妙。湖区的男女嗓门都大,大概就是这样练成的。

“栀子花树伴墙栽,墙矮花高现出来。有钱的大哥摘一朵,无钱的大哥莫拢来。别怪小妹几的心里狠,只怪人多花少分不开。”

“南风悠悠对北飘,搭信娇莲心莫焦。我的姐姐哎:你看二黄三月功夫紧,四月又是插田忙,要去看姐等端阳。”

“北风大,对南飘,搭信情哥心里焦。我的哥哥哎:你看禾线子(稻穗)扬花正要水,娇莲年少正要郎,如何等得到端阳!”

那些山歌在河里打滚,激起了划船手们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龙船在水上飞快地跑着,浪花向后飞扬,像是蛟龙出水,又如凤凰展翅。江面上和河道两岸,鼓乐声、铳响声、歌声和鞭炮声汇成一片,这河流便成了舒畅的河,欢快的河,涛涛不断向前流去,把欢乐推向一个又一个的高潮。

我攥住小英子的手,她指尖微凉,掌心却沁出汗来。人潮推搡中,她的手像一尾滑溜的泥鳅,忽地挣开了,让我的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遗憾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我们漫漫人生路上的一次小小的预演。

这节日是大人的,更是俊男倩女的,也是孩子们的,我们看的不只是热闹,而是要去凑那份热闹,成为热闹的一部分,融进节日的欢乐中去。

暮色像一瓢凉水浇灭了鼓声,人群散成满天星星,坠入各家灯火。河面浮着零星的水沫,随波一荡一荡,恍如未曾熄灭的火焰。

那天晚上,大人小孩都会用菖蒲艾叶熬出来的黄汤洗澡。淡淡的艾香飘散在村庄,和着清幽的栀子花的香味,氤氲出端午节特有的一种气氛来。

期盼了好久的端阳就这样过去了,但可以成了一个谈论好久的话题。

“五月五端午,天师骑艾虎,手持菖蒲剑,驱邪归地府。”古老的童谣在村庄上空飘荡,一下子唤醒那些沉睡了的少年时光。少年的记忆便如电影一般地在脑海呈现,生动真实如初夏故乡青翠碧绿的大地。

小英子远走他乡前,偷偷在外公坟前埋下一本《山海经》。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菖蒲叶,叶脉上是用毛笔写下的“去日苦多”。

后来,外公的坟头长出一株野栀子,花开六瓣,比家养的更烈更香。

她将晒干的栀子花夹进《地理图册》,扉页上写着:“南海有岛,西藏有山,总比家里的这个池塘大。”

我问她何时回来,她折下一根艾叶杆,掰成两半:

“等艾叶不苦了。”

我最终没有牵住小英子的手。

小英子先是去了海南,那时我和她只隔着一个天涯海角的距离,后来她又去了遥远的西藏,便又隔了一个山高水远的空间,从此就各自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天各一方,各自安静地生活着。

数年后,收到她从西藏寄来的信,信封里滑出几片风干的格桑花瓣,信里写道:

“此地无菖蒲,我以格桑为剑。”

信纸沾着酥油味,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当年埋桃核的地方,那栀子可还开着花?”

故乡的那棵栀子花树还在,年年岁岁还在开花,只是不见了摘花的少年和戴花的少女,这棵栀子花树已经有50岁了,栽树的外公离开我们40年了。

如今门楣的菖蒲依旧年年新绿,可无人知晓那些散落在风中的故事。

小英子从遥远的西藏寄来的格桑花籽,父亲把它们种在门前的花坛里,格桑花在江南温润肥沃的泥土里,长势很好。

花开那日,紫瓣金蕊,像极了外公旧衣上磨破的补丁,粗粝里透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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