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曾辉的头像

曾辉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2/14
分享

父亲的焰火经济学

来这个世上五十年了,四十八个年节的烟火,都绽放在一个叫窑头岭的地方。

那时父母双亲都在,纵使千山万水,车马劳顿,也要跋涉回到这片土地。窑头岭,像一块无形的磁石,牢牢吸引着游子的魂魄。

父亲常说,年关的窑头岭,不单是游子归巢,更是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时节。他看重的不仅是灶膛里的火,更是夜空里炸开的“经济账”。

无论枝叶在异乡如何舒展,那深埋于此的根须,总在岁末年关悄然抽动,将人拽回这生命最初的地方。

如今,父母都不在了,老屋也空寂了,每年还会回窑头岭过年。今年还带了外孙女奇奇回来,奇奇才一岁多点,第一次来乡下,对乡下的一切非常好奇,玩得非常开心。

她对自然生长的一切事物很感兴趣,菜园子里的白菜、萝卜、青菜,水面上游动的鹅与鸭,天空中飞翔的各种鸟,以及地上走动的鸡和狗,都让她兴奋不已。自然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它能给孩子们提供最真切而实在的知识。

一同回家过年的,还有一条叫小二黑的狗,叫它小二黑,是因为头上有条白线,分成两半黑;而在腹部,也有两块云纹状的白色花纹。这条狗是儿子从乡下捡回来,还只有三个月大,回到乡下就是回到了娘家,自然比在城里玩得嗨。

虽然离开老家二十多年了,但根扎在这里,田地屋场山水还在,连户口也未曾迁走,我们只是蜗居在城里的乡下人,根还是在这窑头岭。

这里原来是洞庭湖的一部分,是先人们从洞庭湖里围湖造田,围垦过来的一个大垸子,叫十八垸。他们是在明洪武年间从江西吉安迁徙过来的,看到这湖滩中,有个像窑头一样的小岭,就叫窑头岭了吧,并非是因为烧制瓷器的原因。

从这往南过去十几里地,靠笔架山那边,有个叫羊舞岭的地方,是专做瓷器的,南宋时就比较有名了。做瓷器要有瓷土,要有燃料(木头),还要方便运输(水运),这三者缺一不可。从位置上来看,我们这个小地方不具备产瓷器的条件,唯一的可能,就是这片小高地像个窑头,故而叫窑头岭。

这里是洞庭湖的淤积之地,没有山和高地,湖沟密布,是典型的鱼米之乡。以种水稻为主,一年两季。以前冬春间种油菜,现在很少有人种了,有的连水稻也只种一季了。

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人们在土地之外找到了谋生的活计,对于土地的依赖减少了。现代农业对传统的农耕文明的冲击逐渐显现,乡村比以前显得空旷寂寥了,年轻人像候鸟飞走了,只留下些老人、小孩和空的屋子。

日子是冷清了,可父亲心里有本账,一本写在漫天烟花里的账。他说,这夜空就是块大算盘,哪个村殷实,哪个村紧巴,年三十晚上噼里啪啦一响,算盘珠子就拨拉得明明白白。

只有到了年关,散落四方的“候鸟”才纷纷归巢,沉寂的乡村骤然被喧嚣和色彩填满。这点人气,在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二攀至顶峰,烟花散尽,人声渐歇,村庄便像退潮的海滩,迅速复归它空旷寂寥的本相。

都说乡下空气好,可过年的那几天,这话未必准确,有时甚至比不上城里。

一来,乡下的树多是落叶的,秋冬一到,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戳向天空,田里的稻子也早割净了,露出褐色的泥巴,少了草木的遮挡和吞吐,风里便没有了那股子清冽劲儿。

二来,那些从城里衣锦还乡的“候鸟”,为了显示自己在外面挣了大钱,恨不得把攒了一年的风光都炸响在夜空里。硝烟裹着硫磺味,沉沉地压在村子上空,吸一口,嗓子眼都发干发涩。

父亲在世时,每当新旧交替的时候,我会陪他一起到外面走一圈,一是为看热闹,也是为了久坐之后,活动一下筋骨。我们站在清冷的夜色里,看着满天的焰火,迎接新年的到来。

新年并非诞生于白昼的光明,它在最深的墨色中悄然苏醒。从无边的沉寂里起身,应和着人间灼热的守望,步履从容,向时间深处款款而行。纵有漫天焰火瞬间点亮夜空,那绚烂之下,大地依然浸染在墨色的沉寂里,这乡村亘古的黑白织锦,是光与暗彼此孕育、相互成全的默契。

父亲看烟花,自有一套章法。转钟前,他必披上那件旧棉袄,揣上用了半辈子的老怀表,表壳磨得锃亮,走时却依旧精准,踱到屋后那处视野开阔的土坡上,那里是他的“瞭望台”。

最初的时候,父亲会从东南西北四方焰火燃放时间的长久和密集度,来判断当年周围村经济的好与坏。

他并不急着看热闹,而是凝神静气,像是在观察稻田水位的高低,对于水稻生长的影响。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是他划分的“经济版图”。怀表咔哒咔哒地走,他开始在心里记账。

往北看,是白坪岭方向。

“起炮了!”

“嚯,这‘冲天雷’,一响接一响,密得跟炒豆子似的,听声儿,得有七八上十箱了!”

“怀表走了半个小时,势头才缓下来。”

“嗯,米厂的大门怕是开得宽,老板们的兜里有硬货。”

记得那年,白坪岭的炮仗硬是炸了近一个小时,半边天都映红了。开春他去一问,果然!那年国家粮补加码,米价也俏,米厂老板新添了设备,开足了马力,十里八乡的谷子都往那儿送,库房里的粮食堆得冒了尖。

东,是照面山那边。

镉大米那事一出,湖南的米市受到了冲击,白坪岭的年三十就哑了火。只零星听了几声响,像病猫打喷嚏。

父亲摇头:

“仓库里堆的是卖不掉的陈谷,米老板的眉头锁得比米仓还紧,哪还有闲钱放响响?”

“放几挂小鞭子,怕是给财神爷听个响动,讨个心安罢了。”

“咦?奇了怪了!”

“照面山今年动静怎么不大,稀稀拉拉几挂鞭。”

“哦,不对!后劲儿上来了!”

“快看,那是‘天女散花’!金灿灿的!”

“舍得放这个,干菜贩子今年油水足!”

“听说城里人如今就认他们晒卜豆角、辣刀豆,说是没镉米那脏东西。”

镉事件之后,人们的环保、健康意识提高了。那日吃年夜饭时,父亲突然幽幽的说:

“城里人胆子也太小了吧,吓得买米也要看产地了?”

“只是这吃到嘴里去的东西,还是干净点的好!”

乡里的干菜成了城里人的抢手货,做干菜生意的照面山人自然挣了不少钱。

照面山是传统的做干菜生意的乡村,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他们专做干菜子,卜豆角、卜辣椒、菜芯子、干红薯叶、辣刀豆,成了城里人的抢手货。有一部分是他们自己加工的,也有一部分是从各村收购上来的,他们把收购或自家加工的干菜,送到城里的饭店、宾馆或者菜市场的贩子手里,丰富了城里人的菜篮子和口味,自己也挣到了不少钱。

照面山的“天女散花”不是这一回了。自从城里人迷上“土”和“健康”,他们的那些卜辣椒、菜芯子、干红薯叶,就成了菜篮子里的金疙瘩。

父亲说:

“蔫巴菜叶子晒干了,倒比鲜货金贵,这买卖做得精明!”

再看南方,陆家湖那边,

“往年动静不大,今年倒是稀奇。”

父亲眯着眼,侧耳听了半晌,

“听这声儿,闷响多,亮花少,放的尽是些‘大地红’‘啄木鸟’。”

“不像是挣了大钱的阔气,倒像是……”

“嗯,像是养鱼的渔民憋着股劲儿。”

他顿了顿,

“怕是去年鱼价贱,伤了心气,今年放几挂鞭,图个‘翻身响’?”

“这动静里透着股倔,不是富足,是盼头。”

他这套“烟花经济学”,竟屡试不爽。 父亲可能并不懂宏观经济学,他对“烟花经济学”的观察,本质上是基于微观层面对大众购买力、产业兴衰、消费信心的直观把握,是扎根于土地的朴素的经验智慧,他能摸到乡村经济的脉,比赤脚医生把庄稼汉的脉还准。

也有打肿脸面充胖子的。西边村里有户人家,为攀比,借了滚利钱来买烟花,一晚上放了小二十箱,夜空亮如白昼。

父亲皱起着眉头:

“响的是债!虚火!”

“听那动静,杂乱无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哪像真有底气的?”

“这哪是迎财神,是在请瘟神进门!”

他跺跺脚,震落了门前茶花树上的积雪:

“有那闲钱,还不如给这老伙计添把肥!”

自那以后,父亲的“瞭望”便多了一份审慎。他不再单看烟花的多少与时长,更留意那“响动”里的门道。

“听仔细了,”

他曾指点我,

“真挣了钱的,放炮也从容,响一阵,歇口气,像是胸有成竹地拨算盘珠。”

“那借债充门面的,恨不得一口气把箱子点完,噼里啪啦乱作一团。”

“听着就心浮气躁,像急着把债炸没了似的。”

他还开始分辨烟花的“身价”:

“‘天女散花’、‘金玉满堂’这些大花样,是给财神爷看的‘硬通货’。”

“光放些小鞭、‘窜天猴’,再热闹,底子也薄。”

父亲看着这满天的烟花对我说,现如今也不能凭这烟花,来判断各村经济的好坏了。有些人为了讲排场,借着别人的钱也来充门面,有在这上面攀比的势头。以为在这迎接新年到来时刻,烟花比别人放得多,放得久,财神就会进谁家的门,垂亲谁家一样,反倒把自己的努力的看轻了。

这样的风气在乡村里漫延,做红白喜事也加进了这样一些因素,烟花厂高兴了,可大家的钱都浪费了,平添了一些额外的开支,成了一种负担。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敲打我:

“这种虚花架子要不得!人呐,不能忘本。”

“好光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咱得对得起它,更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别被那满天响动迷了眼!”

“这‘烟花经济学’,看看热闹、猜猜冷暖还行,当不得真!”

“钱,是地里刨的、手上磨的、汗珠子摔八瓣挣的!不是天上炸出来的!”

他掂量着那些攀比的烟花,算的是另一笔账:

“一箱好炮仗,抵得上几袋化肥、一把钢火很好的锄头、娃娃半学期的书本费!”

“图那几分钟的虚响,把实打实的活命钱烧了,值得吗?”

“这叫不会算账!”

“人活一世,本分最要紧。”

父亲望着渐渐沉寂的夜空,声音沉下来,

“地里不长金子,响炮崩不来票子。”

“日子要像老牛耕地,一步一个脚印。”

“你是老大,又在党里宣过誓,肩膀头子就得比别人硬实。”

“带好头,莫让虚火烧了根本。”

三年前,父亲走了。

这三年,我还是像往年一样回老家过年。

如今,乡规民约管住了手脚,党员带了头,攀比的风气淡了。倘若父亲还在世,他这“土经济学家”一定会以他的方式作出他的解读:

“上头让咱勤俭节约,这就好比是给老少爷们儿都紧了紧裤腰带,管住了乱花钱的手!”

“大伙不攀比着放炮仗、瞎讲究排场了,省下的是真金白银。”

“这‘烧钱比阔气’的风啊,算是刹住了车。”

“放炮图个响动、图个喜庆,回归本真了,挺好!”

村里挣钱的门路多了,年轻人天南地北去打工,通过直播卖腊肉、干菜,开民宿迎客,开农家乐……财富像水,流进了新挖的沟渠,再难凭那夜空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炮响,猜透水流的深浅了。

父亲若还健在,只怕又要揣着他的那块老怀表,蹲在网红店里,用咔哒咔哒的时间声来计算他们接了多少单,估算当年干菜的行情了。

我依然会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个时刻,走出家门,走进清冷的夜风里,仰头看那稀疏了许多的烟花明灭,陪小外孙女奇奇放些彩珠筒。

我蹲下身,帮奇奇扶稳那些彩珠筒。引线嗤嗤燃起,她兴奋得小脸通红。光柱“嗖嗖嗖”地蹿向夜空,瞬间绽开几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花。

“看,亮亮!”

奇奇拍着小手。

“嗯,亮亮。”

我应着,指尖仿佛又触到父亲那块磨得光滑的老怀表壳,心里默念:

“小小的花,也是心意。”

“实在的欢喜,不图那震天响。”

我又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这响声里,一半是给财神交的账,”

“一半是给祖宗报的平安,心意到了就行了!”

看那小小的光柱蹿向夜空,瞬间绽放,又归于寂暗。

待最后一点火星坠入黑暗,周遭重归寂静深邃。恍惚间,仿佛又听见父亲那老怀表在耳边咔哒作响,和他低沉的声音:

“钱,是汗珠子摔八瓣挣的!”

父亲那本写在焰火里的“经济学”或许过时了,可他那份对土地收成的关切,对乡亲冷暖的体察,那份穿透虚华直抵本质的清醒,那份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早已烙进了我的骨骼里。

是父亲的这份独特的经济学,教我辨识何为真实的繁荣,何为虚妄的烟火;教我懂得,真正的春色,不在转瞬即逝的夜空,而在脚踏实地耕耘出的、生生不息的人间。

牵着奇奇温软的小手站在这片土地上,脚下是祖辈和父母长眠的热土,身旁是血脉相连的叔伯兄弟。故乡的根,不仅扎在泥土里,也扎在父亲传下的这本“人生经济学”里。

初四清扫院落,我将满地红纸屑扫到茶花树下,当作肥料。 那是女儿出生那年,父亲栽下的,有二十八年了,枝头挂满了花蕾。 奇奇模仿大人,也拖一把小扫把,帮着清扫,她拍拍泥土,指着残存火药痕迹的纸屑喃喃自语:

“嘘!亮亮睡觉…花花开!”

红纸沉入黑暗的泥土,就像是父亲说的除夕,那是把光埋进土里,等待发芽。

几日后离乡,盛开的茶花挂满枝头,奇奇扒着车窗喊:

“外公看!”

“亮亮…变红亮亮!”

那一树盛开的茶花,像是父亲含笑在给我们挥手告别。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