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曾辉的头像

曾辉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2/20
分享

钓鳝鱼

我老家临近洞庭湖,资江自西向东穿流而过,流过我家乡时,就成了资水的尾闾,淹没在茫茫的洞庭水系之中,这里地肥水美,是有名的鱼米之乡。

故乡田野平整,沟渠纵横,鱼池星罗棋布,野生的黄鳝和泥鳅众多,也是主要的黄鳝泥鳅产区。后来逐渐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供销产业链,不光控制了整个长沙的市场,还远销上海和广州,时至今日,湖南省内的鳝鱼和泥鳅市场还是我们家乡的人在主导。

80年代中后期,已经分田到户了,农民也自由了,农闲之余,父辈们就会去钓鳝鱼,换些钱来补贴家用。

每个地方的习惯不太一样,我们窑头岭这块是用钓来钓鳝鱼,而靠近八字哨那一边则是踩鳝鱼,把一个篾制的赶罾(把拱几,一种喇叭形的渔具)装在水中,再用脚在泥里草边一脚一脚地踩,把鳝鱼和泥鳅赶进去,然后快速把赶罾提上来,倒到篮子里,这种方法得来的数量多,但个头小,卖不起价。

钓来的鳝鱼个头大,价格相对来说也要高。

父亲外出一般会带两口钓,一口大钓,一口小钓。大钓是用旧雨伞的骨架做成的,而小钓则是用自行车轮子上的旧钢丝做成的。这些废弃之物,经过父亲的手,便成了养家糊口的利器。

做鱼钩是件细活,把一头磨尖,在煤油灯上烧红退火,用钳子弯成鱼钩状,成形之后,再烧红放进冷水中淬火,连续几次,让鱼钩变得又硬又韧,不易被鳝鱼拉直或折断。另一头则弯成一个小7字形,把7字头嵌进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竹片中,竹片20公分左右长,上头稍宽下头稍窄,方便鱼钓放进鳝鱼洞中。再用细麻绳把鱼钩依次不留一点空隙地缠绕在竹片上,要缠紧缠满整个竹片,以增加手与钩的摩擦力,方便把鳝鱼从洞中拉出来。

鳝鱼钓的头上一般还系有一根一尺见长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绑着一块小木板或者硬的小泡沫,其目的是防止鱼钩被鳝鱼拖进洞中。

篮子都是竹篾制的,葫芦状,中间大,口缘比较小,防止鳝鱼跑出来。篮子都是叔爷爷制的,不用给工钱,买两包岳麓山烟给他抽就行了,竹子是自家山里砍的。

钓鳝鱼的鱼饵是蚯蚓,虽然乡间地头到处都是,但是钓鳝鱼的蚯蚓要大,也是要费一番心思的。

那个时候,早上一起床,我们就会拖一把锄头去挖蚯蚓。

当时家家门口都有粪氹子,粪氹子满了就会把粪肥挖上来堆着,干了捣碎,担到菜园子里去肥土,因为粪肥又肥又湿,蚯蚓喜欢呆在里面。土粪子里的蚯蚓大且多,容易挖到。

但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土粪子,所以经常要去屋檐沟里,或菜园子里去挖,挖好了,交给父亲。

吃过早饭,我们去上学,父亲就提着篮子去钓鳝鱼了。

他们一般不会去田里钓鳝鱼,田里的鳝鱼小,对他们没有吸引力,他们大都是去河沟渠道边钓。

附近有几个渔场,去渔场钓的时候多,渔场里的鳝鱼多且大。

鱼池是要用肥料培肥水质的,所以浮游的藻类和微生物丰富,小鱼小虾也多,这些都是鳝鱼最好的食物,所以鱼池里的鳝鱼长得快,个头也大。

鱼池里的洞也要比河沟渠道边的好找。因为鱼池里养了鱼,鱼池周围不可能有很多的水草,水草都被鱼吃掉了,鳝鱼洞也很容易找到。后来鱼池四周都铺了水泥板就更容易找了,只要有缝隙的地方,十拿九稳就是鳝鱼洞。

钓鳝鱼是个技术活,看着没什么工具,只有钓、 蚯蚓和装鱼的篮子,一般人还真钓不上来。我在老家呆到二十多岁才出来,也没钓过鳝鱼。随着父亲那一辈人的老去,这门浸透了汗水与智慧的技艺,只怕真要湮没在时光里了。如今回乡,再也见不到田埂沟渠边那些熟悉的身影,那躬身寻洞、屏息凝神的画面,连同煤油灯下制作钓钩的剪影,都成了记忆深处泛黄的底片。

钓鳝鱼首先要找鳝鱼洞,这是关键的一步。父亲会眯着眼,凑近洞口仔细端详,再用小钓轻轻探入试探几下,指腹感受着钓竿的动静,这才决定用大钓还是小钓。

鳝鱼洞一般由三部分组成:上洞、窝和下洞,上洞顾名思义一般是在水面上的,是进气和透气的通道,中间是窝,是鳝鱼安身的地方,而下洞则在水下面,是用来逃生的通道。

钓鳝鱼只要找到上洞就行了,上洞要湿润光滑,这说明鳝鱼经常从此进出,洞口的水应该有轻微的浑浊,鳝鱼也是要经常换气的,这一换气就决定了洞里的水不可能是清水,有以上这两个特征,洞中就十有八九有鳝鱼。

前面讲了父亲会带两囗钓,父亲会根据洞的大小及试钓,来判断鳝鱼的大小,以便选择用大钓还是小钓。

钓鳝鱼是个需要静下心来的活,鳝鱼一般不会轻易上钩,尤其是大鳝鱼。判断鳝鱼在不在洞里,先把钓插进洞里,放置一段时间,再猛地一下把钓往上拉,如果洞口的水位跟着向上提升,那鳝鱼就是在洞中的。

把钓放入洞中时,是用手端着的,时而伸进去,时而提上来,以引诱它上钩;如果不上钩,则可以用食指和大拇指在水面弹出啵啵啵的声响,引诱它,制造一种外面有小鱼小虾活动的假象;还可以用嘴巴吧出吧吧吧的吞食声,让它误以为是同类在吞食美食,这样的一些辅助动作,可以让鳝鱼更容易上钩。这些都是父辈们的经验,没有什么教科书,都是他们自己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

钓鳝鱼也是人与鳝鱼斗智斗勇的一个过程,要耐得烦,静得下心。刚下钓就咬钩的一般都是小鳝鱼,而大鳝鱼要引诱、试探、再引诱、再试探、小咬、上钩、咬死、挣扎等几个过程,这也是人与鳝鱼之间的拉锯战。因为贪婪,最终还是逃不过被钓的命运,这是自然界的规律。

要在引诱的过程中,让它慢慢失去正确的判断,从而一口咬住钓上的食物,这就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较量,性子急是不行的,只能在过程中等待机会,机会一到,快速出击,一气呵成,鳝鱼就钓上来。

这时,父亲紧绷的嘴角会不易察觉地松弛,甚至微微上扬,喉间轻轻‘嗯’一声,那是独属于他的、沉甸甸的成功和胜利的喜悦。

千万不要以为钓鳝鱼是个轻松的活。有时为等一条狡猾的大鳝,父亲得弓着腰,半个甚至一个时辰纹丝不动,像长在沟渠边的一截老树根。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躬身守候,像无形的重担,渐渐把他的脊背压出了一道弯弧。这漫长的等待里,烟便成了他们提神的良伴。我的父辈们烟瘾都大,一锅接一锅的旱烟,在缭绕的烟雾里驱赶着疲惫,也绷紧着随时准备出击的神经。

鳝鱼上钩咬死后,人与鳝鱼就会展开拉锯战,鳝鱼要往里面缩,人要往外拉。别看鳝鱼个头不大,因为它身子长,缩在洞中,凭借身子靠近洞壁可以发力,负隅顽抗,这是一个让人兴奋的相持的过程,必须稳住,不可用蛮力。如果用力过大,会把鳝鱼的下颚拉断,一旦拉断了,就会前功尽弃。只有在相持的过程中,把鳝鱼的力气慢慢消耗掉,才能顺利把它拉出洞口,当鳝鱼头拉出洞口几寸后,就可以用另一个手的中指绕过鳝鱼扎住它,一起用力把它拖到洞外,放到篮子里,取出钓来,再伸手让它掉进篮子里。

从咬钩到钓上来这几个过程是连贯的,短时只有那么十几秒,长时要相持数分钟,比的是耐力和耐心,打的是消耗战,看似行云流水,水到渠成,其实有技巧,也有技术。只有把鳝鱼的体力消耗尽了,它抵抗的力气没有了,才能成功把鳝鱼钓出来,一般人是难以做得到的。

如果碰巧鳝鱼吃饱了,便不会上钩,即便呆很久也是白费心思,只能改天再来钓。

听父亲说,鱼池里的鳝鱼之所以好钓,是因为鱼池里的鳝鱼都是藏在石板缝隙里,它们不用爬出来捕食,就吃水中的小鱼小虾和浮游的水藻和微生物,所以警惕性也不会很高,容易钓到,有时一个石板缝隙里可以钓到好几条。

家乡河沟渠道众多,父辈们穿行其间,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哪里有条沟,哪里有棵树,都烂熟于心,什么地方有鳝鱼洞一看便知,好像个个都有一双火眼金睛。

后来自行车普及了,他们就骑自行车出去,可以到达更远的湘阴或者望城,父亲不会骑自行车,只能在方圆十多里的地方转圈。

田是分到户了,吃饭不成问题了,但一年到头,交了公粮和上缴,所剩的也不多了,大家没有办法,只好在农闲时找些活路,增加收入,养活一家人。

洞庭湖平原无边无际的田野,都是人劳动出来的,从下种到插秧,割禾,脱粒,翻晒,都是一蔸蔸插下一蔸蔸割下一把把脱下一粒粒晒干,是人用双手劳作出来的,那种浩大的日复一日没有穷尽的劳作,是会把人的脊梁压垮的。

乡村的生活,你透过现象去看本质,那都是艰辛,也是这些艰辛,磨炼出了农民吃苦耐劳的本性,让他们能在这大地上蓬勃生长。

钓回来的鳝鱼就放在脚盆里养着,因为是大鳝鱼,最小的也有三四两一条,桶养不太合适。父亲钓过最大的一条鳝鱼有二斤八两,像条乌梢蛇一样盘踞在脚盆里,引得左邻右舍都来看稀奇,父亲那几日走路,腰杆似乎都挺直了几分。

隔天早上,就会有贩子上门收购,那都是现钱,是母亲们最开心的时候。贩子把从各家收来的鳝鱼整到一起,到了一定的数量,便会用大的铁皮箱子装着,发到长沙去。

鳝鱼是一种比较懒的动物,一个洞里的鳝鱼钓走了,往往再过一段时间,里面又会有鳝鱼,它们自己不善于打洞,看到有现成的窝便会占领,所以钓鳝鱼其实也只是在一些老地方转圈,并非每时每刻都要去寻找新的鳝鱼洞。

下雨天是老天爷给的假。不能出去钓鳝鱼,他们便聚在一起扯谈,扯的也是钓鳝鱼的事,每个人都有满满一肚子的奇闻怪事,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我们在边上听着,也饶有兴趣。

有时也会纠棍,双方握住扁担的两头,各自向相反的方向用力,旁边都是呐喊助威的声音,纠棍比的是虎口和手的力气,是真功夫,只有势均力敌的人,才可以相持得比较久,力量不等的人,一下子就分出胜负来了,也不可能那么高潮迭起。

有时也会打纸牌,但不赌钱,四个人对桌,画乌龟,输了一局就画一笔,谁的乌龟先画成就算输了;有时也拱桌子,当然是输了的一方,要从桌子底下钻过去;还有一种玩法是贴纸条,自已用口水在脸上沾上一根纸条,时间一长,输方的脸上便贴满了纸条,很是滑稽;这些只是雨天打发时光的娱乐方式,和气而有趣,充满了欢声笑语。

屋顶上的雨流到瓦沟里,从屋檐滴落下来,形成一条条水线,打在了滴水沟里,溅起了灰色的水花,像一道幕布,空蒙了视线,田野便都蒙在了烟雾里。

鸡也聚到了屋檐下,单腿站立,另一条腿向上缩着,用尖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那些羽毛上的雨滴就顺着滚了下来。它们也倦了,便把头反插着,埋进翅膀里,打着盹,一改平时喧哗闹腾的状态。

室内烟雾缭绕,混杂着旱烟的辛辣和潮湿的水汽,笑声一阵高过一阵。这雨天的闲逸与喧闹,是沉重劳作间隙透进来的一束光,短暂地熨帖着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心。

故乡的原野,有绵延千里的金黄稻浪,也有万顷碧波里成片的荷花,那片天空有时晴空万里,有时也阴雨绵绵,但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炊烟升起,那是家的方向,是我血肉相连的故乡,那炊烟在记忆里清晰,在岁月里沉淀。许多年后,当我再闻到湿润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眼前总会浮现父亲蹲在沟渠边,那弯如弓的脊背,和手中那根纹丝不动的竹钓——那是故乡刻在我心上,永不褪色的图腾。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