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马
提要
农耕时代,马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到河北省文安县(我的故乡)插队落户,亲身体会到农民从内心对马的喜爱。我们生产队的大儿马可谓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了。大儿马高达威武,聪明武勇,是全村的骄傲。我开始使唤大儿马时战战兢兢,对它充满了敬畏;后来我发现大儿马非常友好,耕地时动作优雅娴熟,简直像是我从事农耕的“老师”,对我也是一种“再教育”吧。
大儿马善恶分明,对“坏人”(根据它的思维逻辑来认定。)扑咬蹶,绝不含糊。在王口镇大闹牲口棚,咬服了恶畜,令村民称赞不已;在下陡坡时为救车把式,光荣负伤,更是成为传奇佳话。什么是悲剧,悲剧为什么总是发生在美好的事物身上,大儿马的结局算是具体的诠释。
即使大儿马的前蹄没有被撅断,我想也难逃被历史淘汰的命运。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劲吹,农业机械在农村开始普及。特别是拖拉机的普及,让牲畜,特别是大牲畜很快退出农业生产活动,被卖掉,被宰杀。从这点来说,大儿马之死也算是一种幸运,成为村民脑海里的一尊神,至少对我是这样的。
谨以此文,来怀念大儿马,和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峥嵘岁月吧。
一、畜生贵族
文安人喜欢牲口,尤其喜欢大牲口。我插队的那个村有四个生产小队,我在三队。农闲时没有牲口什么活,社员们坐在生产队大院集合,等队长分派活。看着饲养员把牲口一个一个牵出来,拴在院子的木桩上。有草驴、叫驴,有黄牛和牛犊,骒马、青骡子,最后牵出来的就是大儿马。骡子、马叫大牲口,其余都算小牲口。
大儿马是三队的骄傲。六七十年代,农村没有什么农业机械,牲口就是生产队的多半个家当。我们村的四个生产队,比的就是牲口。
大儿马在院子里有一片领地,高而粗的木桩,围着木桩浮着一层黄土,印着蹄印。别的牲口都是拴在小木桩或者废弃的大车下脚上。大车下脚就是木制的大车轱辘,木车轴两端连着两个木头轱辘,包裹着铁的圆圈,车轴上也是铁圈,又粗又笨,得几个壮小伙才挪得动,拴牲口很合适。
小牲口不懂尊严,在众目睽睽之下或躺或卧,当众撒尿,也吸引不了什么关注。人们总喜欢对骡子、马品头论足。哪个牲口瘦了,哪个牲口牙口老了。老把式把大青骡的嘴掰开,看看牙口,有时也看看驴的牙口。那牲口就屈辱地任人摆弄。
大儿马没人敢动,像贵族似的傲然俯视着那些小牲口,还有围观的人群。紫棕色的毛,油光油亮,像缎子那样柔滑;颈上的长鬃和尾巴是黑色的,尾巴微微的摆着,扫在胳膊上火辣辣疼;蹄子像碗口,踏地噔噔有声;脖子粗壮,要两个胳膊才能搂过来;脑袋总是昂着,耳朵竖立,双目神采奕奕,藐视着一切。在它眼里,社员们和小牲口算是一类,它眼里只有两个同类——饲养员和赶年哥。
饲养员叫大福田,五十多岁,最喜欢牲口,特别宠着大儿马。牲口从地里上来,小牲口卸了套,围着一口大缸喝水,在院子里打滚,抖抖毛进棚,等着草料。骒马、青骡和大儿马不能这样,把式卸了套,要牵着在院子里遛遛,让牲口消消汗。然后遛小圈,围着人遛,然后前蹄跪到,后腿蜷起,卧在地上。试着翻身,先是翻半身,四蹄朝天滚几滚,然后翻过去,再翻回来,鼻孔喘着粗气,吹得浮土,打着喷嚏,极舒服的样子。等到大儿马站起来,抖落浑身浮土,大福田才接过缰绳,亲自牵到缸前饮(读yìn,让牲口喝)水。少饮即止,然后牵进牲口棚,大儿马要在槽上饮水。大福田从井里新打来的水,把水桶放在槽上,这叫槽上饮水。这有讲究,牲口从地里上来,浑身出汗,饮水容易激出病来。必须让它消了汗,打了滚,解了乏,再从容饮水。
牲口进棚,先喂割囊(谐音,我不知是哪两个字,就是黄豆轧场后的碎豆叶空豆荚,我们那里叫割囊),算是餐前点心。上灯后才喂秆草,这是牲口的正餐。秆草就是谷子的秸秆,用铡刀切得极碎。喂时要用筛子细细地筛,然后浸在水池,捞起控水,倒进槽里,再拌上糠麸。临睡前饮水,清槽,再添夜草,夜草要干,否则容易馊,牲口吃了生病。五更时再饮水,喂一遍秆草,倘若活累,除了糠麸,还拌料面(黑豆炒熟,磨成面,)又香又有营养。大儿马独槽,让大福田喂得滚肥锃亮。大儿马一见到大福田,就打响鼻,算是招呼吧。大福田用一把铁梳子给大儿马梳理,梳下浮毛,再用一把小扫帚扫,把大儿马梳理得浑身油亮。牵出牲口棚,大福田昂着头,大儿马也昂着头,这叫派头。
大儿马只在赶年哥面前低头,赶年哥进了生产队的院子,大儿马就嘶鸣,叫赶年哥过来。赶年哥走过来,大儿马低着头蹭赶年哥的前胸,蹭赶年哥的手。赶年哥就摩挲着大儿马的脸庞,理理鬃毛,大儿马眯着眼,极是享受。赶年哥三十多岁,是老把式大老雷的徒弟,大老雷使不动牲口了,赶年哥就接班当队里的大把式。
赶年哥是我的堂兄,腊月三十出生,自带名字叫赶年。农村习俗,生日赶上节气或节日,就以节气和节日取名,所以农村人的小名有很多叫清明、谷雨的,也有叫满仓、满囤的。赶年哥是个结巴,说话很是艰难,让人为他着急。唯独大儿马觉得赶年哥说话亲切,吆喝声都是带韵味的,赶年哥骂街不结巴,有时骂街骂得狠,也骂大儿马,大儿马挨骂后,兴奋得打着喷嚏,像是受到了表扬一般。大儿马是赶年哥的知音,赶年哥也懂得大儿马。大儿马刨蹄,赶年哥知道它着急,摩挲摩挲它的脖子,大儿马就平静下来了;大儿马抿上耳朵,准是感到危险,赶年哥就提高警惕,怕有什么东西吓着它;歇盼(文安洼方言,干活中间短暂的休息叫歇盼)时大儿马低头吃草,尾巴悠闲地摆来摆去,赶年哥就掏出烟袋,一锅一锅地抽起来;看到大儿马皮肤抖动,赶年哥马上起身,用手拍死牛虻,有时被叮处流出血来,大儿马委屈地用鼻子抽泣,赶年哥也愤愤地骂街,齐声声讨。
生产队的牲口,平时就是耕地,耩地,这是基本功。大把式总是头犁、头耧,我们村叫做打墒。打墒是技术,480弓(农村丈量土地的工具,两根木棍呈人字形,中间绑一木棍固定,一弓5尺,人扶着最上面的夹角处,下面两个端点依次着地。“弓”既是丈量土地的工具,也是丈量土地的计算单位)的地头,在对面用土坷垃堆起小堆,或放一件衣服,或放一个书包,什么都没有,放上一把草,一束野花也行,反正能和背景区别开就行。地块宽就扶着打墒,地块窄就绞着打墒,为的是少走冤枉路,做无效功。扶着就是从中间开始插犁,赶年哥指指对面的标记,让大儿马看,赶年哥眯着眼,从大儿马两个耳朵中间瞄对面的标记,这叫三点一线。赶年哥轻轻地“得得儿”,大儿马就迈开步子,稳稳的拉着犁,不徐不缓,中途绝不停,一气呵成。回头看,一条线,连一个弯儿也没有,这叫一绝。你不佩服都不行,换了别人,前面还要加一个牵墒(人牵牲口)的,打出的墒也是出弯儿,让人笑话。这是耕地,出丑只在一时,倘若耩地,打山芋垄,那就难看一季了。打山芋垄,犁头上挂镜子(翻地的工具,和犁头配合生铁铸成,略呈圆曲,极光滑,表面有棋子般大小的浅隆起,便于和泥土分离),这需要双套,通常是大儿马和骒马。赶年哥挂好犁杖,调好深浅,“得得儿”犁杖起步,犁开的泥土像海浪般翻开,翻开的泥土像土龙翻身,躺得笔直。到对面,折回,让土龙再翻一次,这叫耕透,土垄下没有硬地,然后左右再各扶一犁,这土垄,八十的老把式也未必见过。论功劳,一半儿归赶年哥,一半儿归大儿马。
一年深秋耩麦子,这得趴洼(农忙时,干活的人早饭午饭不回家,就在地头吃。各家媳妇把饭做好,送到生产队,生产队派人把饭送到地头,为的是节省回家吃饭的时间)。赶年嫂心疼丈夫,早早腌了一坛鸡蛋,每顿送两张饼,两个咸鸡蛋。赶年嫂人漂亮,心灵手巧,操持家务井井有条,屋里屋外纤尘不染,不管多忙,衣服总是板板生生,透着利索劲儿。赶年嫂烙的饼又软层又多,腌的鸡蛋咸淡正好,一咬流油。别人看见就馋涎欲滴,还得偷偷咽下,怕让人笑话。一天赶年嫂正忙,儿子球子歇礼拜正好在家,就打发儿子把饭送到生产队。赶年哥有四个儿子,名字都能滚,球子、滚子、三蛋、轱辘。本来三蛋叫蛋子,文安人习惯把男人裤裆里的那个叫蛋子,为了避讳,就叫三蛋了。球子是老大,上三年级了,嘴像妈那么能说,心眼比爹妈两人的都多。那年头农村穷,鸡屁股就是农家的小银行,油盐酱醋,针线煤油都靠卖鸡蛋的钱,即使孩子也轻易摸不着吃一回。球子那个馋,正好看到母鸡咯咯叫,刚下了蛋,在那里炫耀。球子看妈妈正忙,就把刚下的一个鸡蛋来了一个狸猫换太子,解了馋。
中午,赶年哥把大儿马卸了套,饮了水,随它在地边随意吃草。送饭到地头,赶年哥随手磕鸡蛋,流了一手蛋清蛋黄,让大家一阵哄笑。赶年哥气得说不出话,恨恨地把另一个鸡蛋也扔了,索性连饼也不吃。扔出的蛋壳碎了,并没有流出什么。人们估计赶年哥要骂街了。奇迹,英雄创造奇迹!大儿马溜达溜达凑了过来,舔着地上的蛋清蛋黄,干干净净,点滴不剩,把人们看愣了。大儿马好像还没有解馋,鼻子不离地面嗅着,不住地吧嗒嘴,回味无穷的样子。赶年哥忘了生气,把咸鸡蛋捡了回来,也是腹中饥饿,两张饼裹着一个咸鸡蛋,吃将起来。
晚上赶年哥责问赶年嫂咸鸡蛋的事,赶年嫂诧异起来,立刻问球子怎么回事。球子知道无法搪塞,就坦白交代了,结果也就不了了之。可是从此以后赶年嫂总觉得母鸡们怠工,下的蛋不如以前多。就每天晚上抠鸡屁股,看看有没有蛋——这是老娘们的绝招,用手按鸡的耻骨之间,可以感觉到母鸡腹内生成的蛋,甚至能推测出明天下蛋的时间来。呵呵,原来是赶年哥觉得秋收秋种大儿马太累,要给它加点营养。赶年嫂不干了,找到队长,队长补给赶年嫂几块钱了事。
赶年哥除了结巴之外,长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还鬼聪明。赶年嫂是邻村的姑娘,也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怎么就会嫁给一个结巴呢?
有一年大雨,村里死了人,需要送信。文安农村习俗,村里人遇到盖房,红白喜事,所有的用工都是大队免费派人,包括送信。如果是红事,那是喜庆事,提前十几天新郎就得亲自上门,叩拜亲友,奉上请帖,讨拜钱,那叫“拜人”。选一个亲近人,抱着红褥子,人们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个抱褥子的,后面跟着一个喜气洋洋的小伙,就知道来“拜人”的了。如果是白事,大队派人骑着自行车串走各村送信,主家是不会动身的,得忙着趴棚。那时农村自行车已经普及,那种用镀铅铁管焊接的车架子,文安人称之“大水管”,可以驮二三百斤的东西,在文安洼最时兴,可赶上下雨天不行。那时农村没有柏油路,一下雨道路泥泞,骑自行车简直寸步难行。这时就要派人派马,骑马送信。赶年哥不是结巴嘛,怎么派他?原来送信并不需要费多少语言,账房的人早早写好帖子,固定格式,所有事项俱列,绝无疏漏,只需寻村按人名找到,把帖子交给人家就成,至于见面寒暄的口头语,赶年哥早已练得滚瓜乱熟,倒也不在话下。倘若一个村涉及的人家多,还可以说上“代报各院”,由收帖子的人自行通知。
骑自行车降人才,骑马升人才。人骑在自行车上,身高降低,倘若遇到顶风上坡,还得低头曲背,使劲蹬车,多么尴尬;骑在高头大马身上,矬子也变得高大起来,跃马扬鞭,气态轩昂,多么威风。赶年哥本来相貌堂堂,更兼大儿马那时刚扎边牙就高大威武,这强强联合,迷倒了多少怀春女子,赶年嫂就给迷上了。那时结婚前不兴交往,等到结婚之后,赶年嫂发现结巴,赶年哥自有一套办法,把媳妇迷住,细情略去,凭君暗自忖度。所以不出几年,几个儿子就“滚了”出来。
赶年嫂不仅打扮自己,更把几个儿子和丈夫扎裹得利索精神。爱屋及乌,赶年哥体己大儿马,赶年嫂倒也不是十分认真计较。鸡蛋事件绝对不能算赶年嫂抠门,你想想几个孩子都轻易舍不得给鸡蛋吃,大儿马再亲,也没有自己的心头肉亲呀。以后农忙时,别的牲口加料面,大儿马还每天吃一个鸡蛋,竟成了三队的“潜规则”。别的生产队想学也学不成,马吃鸡蛋,闻所未闻,送到嘴边,也未必肯。大儿马经过大福田和赶年哥的保养调教,竟成了我们村的一道风景。
那时农村偶尔看到种马,高大俊朗的种马,配雕鞍,坠银蹬,挂铜铃,行走乡间大道,叮铃作响,从视觉和听觉上都是享受。可是很少来我们村,怕让大儿马比下。“五岳归来不见山。”有大儿马,谁还看得上那些种马?所以四外八村求配种的不时前来,牵着骒马,竞相“求亲”。这队长做不了主,还得问赶年哥。赶年哥必得审视那骒马体态相貌,不求门当户对,也得郎才女貌才应允。按规矩送大儿马几斤鸡蛋,交给大福田保管;再给赶年哥两盒香烟,算是赶年哥的灰色收入。等骒马怀上驹,交给生产队30元钱,也是生产队的一笔进项。倘若是草驴,免谈!赶年哥最讨厌骡子,虽然高大,终究是“杂种。文安洼经常沥涝,牲口涉水是常事,马不怕水,四蹄踏水,更显出“龙马精神”来。骡子遇水就夹着尾巴,一副猥琐相,大儿马怎么能有“杂种”后代。
配牲口在农村是常见事,经常在生产队集合时被人们围观。难怪,农村闭塞无聊,这淫而不乱之事,足以让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外来的骒马由主人牵好,赶年哥牵着大儿马,彼此接近,调动情绪。当大儿马血脉喷张大展雄风时,赶年哥一声“上……上——上!”,大儿马即大振乾纲。此时男社员啧啧连声,浮想联翩。没有女人围观,姑娘们更是早早回避了。一次赶年嫂躲得慢,被小叔子们拽进院子里调笑,三十多岁的人,还羞个大红脸。文安洼古俗,小叔嫂逗起来是很甚的,外地人很难理解。
那时文安洼农村刚接收天津插队知青,紧挨队部给知青盖了一排宿舍。知青们听到人马喧闹,好不奇怪,哪有不爱热闹的,挤着围观。女知青们身矮力薄,挤不进去,就在人群外踮脚引颈,也只能看到大儿马昂起的头颅,竟比平时高大异常。其中一个女知青惊呼,“多害怕呀!”人群哄笑,齐齐围观女知青。队长急忙轰走女知青,后来农村大嫂暗喻了一番,女知青才羞赧满面,不提。呵呵,这生动的性教育,在农村司空见惯,我下乡一年,比在学校的生理卫生课得到的知识都多。
事毕,人们围着赶年哥讨要“喜烟”,赶年哥骂街不止,但也喜吟吟地散发烟卷,多半盒烟就没了。另一盒晚上就让赶年嫂搜走,留着以后招待客人。
二、英雄史话
知青的到来,给农村带来了新气象,也促进了农村的进步。那时农村人冬天刬穿棉裤棉袄(穿棉衣没有外套),一冬下来就很肮脏了。姑娘们花棉裤花棉袄土气得很,看到女知青每人一件烟色的条绒棉袄,银色栽绒领子,眼馋得不得了。先是姑娘们,再就是小伙子,纷纷模仿知青衣着。那时知青回城,总是找门路给老乡捎着买衣服。最保守的是老头子老太太们,开始对知青怎么看都不顺眼,塑料凉鞋露着脚豆,夏天的短裤露着膝盖,都让他们气愤不已。后来知青们走后门给生产队买来紧俏商品,什么火柴、碱面、打火机的火石,闲言碎语才渐渐平息。
最让村里人兴奋的是知青联系卖掉了场边的滑秸。滑秸是麦子的秸秆,麦收的副产品,秸秆被反复碾压,柔韧不易腐烂,用处不大。牲口不吃,烧火不起火,就是麦收大秋前蹓场(庄家入场前,需要把土场耙平,泼水,撒上滑秸用碌碡轧平叫蹓场),盖房脱坯,抹土墙和泥用。年年积攒,每个生产队都有几个大垛,任凭风吹雨淋糟烂,让人心疼。一个知青的父亲联系好,天津造纸厂收购滑秸,可得村里自己用大车送去。
大车出这么远的门,各队的把式们得好好准备一番。赶年哥张罗着找人,给牲口钉掌;给大车换了一挂新牛皮套;鞍子垫是新的,亲手往里塞麸子;新上搭、新坐鞧、新大肚;还添了粪兜子(进城才用)。对了,还有两把新鞭子,一短鞭,一长鞭。短鞭就是普通鞭子,一米多长的鞭杆,是用柔韧的竹梢拧成麻花样,柔韧而有弹性;鞭子是牛皮拧成,末端羊皮鞭梢。这鞭梢很重要,一般把式兜里总预备几根,随时更换,好鞭梢抽起来清脆响亮,不伤牲口。长鞭鞭杆得围着两米多长,竹鞭末端接上木鞭杆,皮鞭也长,辕马前挂梢子(拉套的牲口,有正套、偏套之分),调皮不出力,把式一长鞭打去,顿时老实了。鱼刀子(用弯曲的羊角或硬木制成,三四寸长,近似折叠的水果刀,刀片是铁匠用好钢打造,像镰刀那样微微弯曲,磨得极锋利。)必不可少,是救命的东西,把式要随身携带,拉重载走下坡,辕马失蹄栽倒时,被辕子皮套勒紧,就要靠这鱼刀子割断上搭、坐鞧、皮套,把辕马救出来。怎样叫合格,赶年哥给自己剃胡子,胜过剃刀,剃完,眯着眼看不到刀刃,才用衣襟擦好,挂在腰带上。
捆滑秸,装车工序复杂,不懂窍门还真不行,这东西又轻又滑,一车装不了多少。先在场边挖出长方形深坑,把苇子浸湿用碌碡轧得又柔又韧,分三道铺在坑里,端头露在外面,做约(读“药”音,捆东西的芦苇或柔韧的庄稼秸秆),约旁平行摆三条粗绠备用。先把滑秸摊开洒一点水,为的是让滑秸发涩,填入深坑,随填随用脚踏,越实越好。然后用杠子绞紧绠,勒得咯吱咯吱得响,再就势拧紧苇子约,三道约依次拧紧,松开绠提起,捆好的滑秸捆像砌块般方正,紧沉瓷实。
社员们捆滑秸,赶年哥也没有闲着,把出远门的大车仔仔细细检修一遍,换车梯,调车闸。四个队的把式聚在场上,商议出门的事,赶年哥挤眉弄眼好不容易说了几句,逗得人群哄笑。尴尬吧,别忙,赶年哥双手挥动长鞭,一声脆响,炸雷般止住哄笑。这不是吹,赶年哥的响鞭那是第一,村里的把式无人不佩服。大福田也来看热闹,挺着肚子,戴着银鼠大金边毡帽,那是庄家老汉最讲究的。赶年哥换了短鞭,轻轻一掠,鞭梢缠住毡帽,然后向上一挑,毡帽打着滚卷起空中,猿臂轻舒抄到手里。大福田心疼毡帽,急忙抢回,人们啧啧连声。
这不是吹,赶年哥跟着大老雷学把式,可是下了苦功。为了使好鞭子,每天在大场上抽长鞭,抽短鞭,练到胳膊又肿又疼。练眼练手,大老雷让赶年哥嘴叼烟卷,一鞭下去,烟头火灭,烟卷不掉,吓得赶年哥说话挤眉弄眼更厉害了。瓜秋时节去瓜地拉打瓜,大老雷不许赶年哥动手摘,瞄好一个瓜,一鞭下去,不许碰瓜秧,绿皮红瓤,平分两半儿。那年新从口外买回来大儿马,刚扎边牙。小儿马学习干活,勒嚼子,套臃子(臃子是套在马、骡子脖子上,防止夹板磨伤皮肤的用具),上夹板,认辕子,赶年哥一样样教,费了好大功夫。开始小儿马前赶后稍,认定“尥蹶子就比拉套轻松”,绝不肯进车辕。大老雷怒喝,“打它!”赶年哥把小儿马缰绳死死拴在车边,挥鞭欲抽,大老雷急忙叫住,切忌在车边管牲口,这样容易伤牲口。大老雷把小儿马拴在树桩,退后指点赶年哥。鞭子落在小儿马屁股上,条条隆起,激得它野性狂发。小儿马或后腿蹬地,全身直立,又扑又咬;或伏腰掀胯,屁股带动两腿,后蹄双蹬,踢得树桩皮掉。大老雷急喝,“抽耳台子!”文安方言,耳台子是耳朵后面后脑勺那块地方,是驴、马、骡最怕疼最脆弱之处。这个地方一般把式不敢下鞭子,抽偏了伤眼,眼瞎;抽高了伤耳,耳残。鞭子要贴着耳朵后面下去,重重落在耳台子上,多混的牲口,一鞭抽到,准能按倒地上。小儿马围着树桩扑腾,赶年哥觑准时机,一鞭下去,小儿马应声栽倒。歇停一会儿,牵起小儿马遛遛,顿时野性全无。小儿马更比一般牲口伶俐,怎么调教怎么听话,拉犁拉耧,拉碌碡轧场,拉套驾辕,学什么会什么。从此,小儿马再也没有挨过赶年哥的鞭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论起使牲口,赶年哥在四外八乡可是名声在外。
出发很是隆重,大福田起五更就添槽,多加料面,眼巴巴地看着几个牲口吃饱,饮水,“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也不过如此了。装车选在早晨,煞大绳,木滑车、绞棍,绞杠全用上了,大车装得像一座草山,巍巍的。赶年哥在车上装车——别人干他不放心,最后还拽着大绳爬上爬下检查几遍。把铺盖卷,草料口袋,牲口槽,系紧在“草山”上,车后挂好水桶。大儿马驾辕,大青骡拉套,骒马拉偏套。赶年哥神采奕奕,双手握住长鞭,挺身,扬臂,甩鞭,“啪”,脆生的炸雷般响。初冬时节,枝头鸟雀惊飞,翅膀扑打下晨霜。那是把式们叫齐,当四周传来响鞭的声音,就是说都准备好,可以动身了。大儿马不怕响鞭,它明白就要动身了,不住地刨着蹄。赶年哥“得得儿”,马蹄起,车轮动,上路。赶年哥带一个助手,二把式小袜子。全队的男社员都来护送,一边一根晃绳各有几个小伙子拉紧(拉浮载走土路,防止翻车),一直护送到公路,赶年嫂也送,小叔们起哄,让赶年嫂带上铺盖跟去,赶年哥急得骂街,轰赶年嫂,赶年嫂才悻悻地回去。全村四个队,四挂大车结伴而行。到了公路上,头车把式步行赶车,后面随行的车把式才可以坐在车上,交替打头车,把式们也可以轮换轻松一下。一路晓行夜宿,倒也无话。
四天过后,四挂大车返回,算是村里最大的新闻。赶年哥把车停在生产队大院,大福田忙活着帮助赶年哥、小袜子卸牲口。大福田端详着牲口打了滚,饮了水,嘴里嘟哝着“瘦了,瘦了,马瘦毛长蹄子肥”,心疼不已。冬天农闲,社员们干活清闲,晚饭后喜欢聚在生产队队部,等着记工,说贫嗑(文安方言,也叫闲白,闲聊的话)。牲口棚旁跨着两间屋子,里间屋盘炕,大福田晚上住在这里,外间屋盘灶,平时炒料用。冬天时节,队长有时允许从大囤收两簸箕瓜子,或者花生,也在这里炒,然后端到队部,大家抽烟,嗑瓜子,吃花生,边记工边说些农事和闲话,热闹异常。
当天晚上,来的人格外多,照例炒了瓜子,都在队部等赶年哥、小袜子到来。赶年哥有自知之明,让小袜子给大家说经过,偶尔才补充一句半句的。小袜子也喜欢使牲口,抽起鞭子挺响的,嘴皮子也溜活,说个笑话能把一屋子人逗乐而自己不笑,要是放到现在,没准就是一个笑星。
话说从村里出发,把式们小心翼翼,一路平安。到了地点,自有联系造纸厂的知青家长安排,过地磅,上垛,收款,非常顺利。返程轻车熟路,赶年哥把鞭子交给小袜子,自己围着棉被在车厢歇息,小袜子狐假虎威,好不得意。更兼牲口出门几天,也想着早早回家,不用吆喝,就在公路上放开了车(马拉着车在路上跑叫放车)。那时公路上车辆稀少,汽车更是罕见,大车跑得起来。多半天跑了七八十里路,到了王口镇,天已傍晚,牲口们也累了,把式们商议住店。那时农村靠近公路的村镇,大多开设大车店,设有牲口棚和大通铺的客房。把式们住店,需要自己卸牲口,饮水喂草料;自带干粮的话,大车店可以帮忙加热一下(大多带大饼,大车店给烩一下)。这住店住出事来了——小袜子卖个关子,喝了几口水,点燃别人递上的烟卷,随手擦掉嘴角白沫,擦在大福田身上。生产队里一阵哄笑,打闹。文安习俗,小叔侄子常逗着玩,侄子可以戏弄小叔,小叔可以骂侄子,操娘日奶没有忌口的。
众人被故事吸引住了,极力撺掇快讲,言归正传。话说那天住店,赶上车多,牲口棚小,容纳不开。其中有一间牲口棚还有富裕地方,可以喂牲口,可先来的把式不让进,小袜子踌躇不决。赶年哥忙走过去看看,地方还有,可以凑合用,这样省得牲口在院子里夜晚受凉——放车跑了大半天,在院子里过夜受冷风,牲口容易生病。俗话说“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一点没错。这是指赶车的,使船的,扛脚的,开店的,差役们(也有一说是“牙”,即牙行,指集市上撮合牲口交易的经纪人,擅长捅袖口,摸指头,抬价压价,赚取买卖差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强横狡诈,净占便宜不吃亏。先来的把式昂着头,神气十足,说,“我们的牲口不老实,咱们乡里乡亲的,伤了你们的牲口不合适。”赶年哥说,“劳……劳……驾把——式把……把老……实牲口靠……靠外……外拴,我……我……我们也……也把老……老实牲口靠……靠外……外拴,就……就没……没事了。”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哼着,“我们牲口踢坏了吃肉,不怕。”赶年哥极诚恳地道谢,把骒马、骡子拴在靠里的地方,把大儿马拴在最外面,挨着对方的马。然后陪笑道,“吃……吃……肉解……解……解……馋。”然后饮水,添草拌料,进屋喝酒吃饭。
小袜子跟随进屋,不解,赶年哥费力解释,意思是是这个把式不好说话,使坏。我把大儿马缰绳拴得长,一会儿就有好戏看。正谈论着,只听牲口棚马声嘶鸣,踢腾翻飞。先到的把式急忙来请,“劳驾把式快去看看,我们的牲口都蹿槽了!”赶年哥不紧不慢地哼哼着,“吃……吃……吃……肉——”对方急坏了,央求道,“劳驾,劳驾,把式别和我们一般见识,快去看看吧!”赶年哥这才起身走到牲口棚,只见对方的儿马蹿到槽外,头被缰绳牵着,低头弓背,后背还被大儿马死死咬住,浑身哆嗦。赶年哥走近,吆喝一声,大儿马才松开口,被咬的那马让那把式解开缰绳,一头蹿出牲口棚,抵死不肯进来。小袜子心里那个乐,绷着劲,昂着脸,呵呵冷笑,“我们这马,扑咬尥蹶子全活,我总想着蹶死它吃肉,把式你受累把那马还牵来吧。”那把式羞愧极了,人单势孤,不好发作,何况本身亏理,忙递着烟赔笑,“把式别说笑话了。”赶年哥神气起来,找店家买了二斤鸡蛋,选两个大鸡蛋,磕在槽里,大儿马低头舔着这奖赏,把对方看得目瞪口呆。
小袜子说得兴浓,比比划划,唾沫星四溅,仿佛自己打了胜仗。大福田刚才逗着玩吃了亏,忙插嘴道,“你没帮着尥蹶子?”赶年哥插嘴说,“他……他……他没……没尥……尥蹶子,帮……帮着吃……吃……鸡蛋……蛋了。”众人大笑,小袜子窘极,欲还嘴反击,被众人拦住,催着快讲。小袜子忙说,“完了,完了,我们把剩下的鸡蛋让店家炒了下酒,喝点小酒驱寒,完了。”话未毕,就追赶大福田,大福田早溜走了,回去取鸡蛋,要犒劳大儿马。
三、田园诗话
小袜子姓兆,是我们村的坐地户。我上山下乡,插队回到原籍,第一个帮助我的就是小袜子。小袜子饶舌,却也是苦命之人,据说寒冬出生,瘦小伶仃,破屋子冷炕,险些冻死。小袜子的爷爷有一副打冬网用的羊皮袜子,肥肥大大,正好把孩子装进去,就这样度过寒冬,救了孩子一命,小袜子也就由此得名了。那年我才十八岁,晚上自己做饭吃,无聊怎么办,就去牲口棚玩。牲口棚在队部大院,里屋火炕挺暖和,有时炒料豆,随手抓一把吃,满口香。等队部开门,从墙上取下自己的记工本,会计记完工,就和赶年哥一起去大福田那里聊贫嗑。小袜子也常去,他喜欢当把式,总往把式群里凑。躺在热炕头,大福田就念叨牲口经,骡子马是大牲口,不能胡捶乱打,犯了错打它,要是时候,要抽准地方。胡捶乱打牲口就不服你了,没准还报复你。牛、驴是小牲口,乱打也不好,牛呀,驴呀拧,也得会使才好。我觉得这些很新鲜,不用记就印在脑子里;小袜子有空就从车棚拿鞭子在队部大院练鞭子。
久之,我和小袜子都得到使牲口的资格。我只是耕地,耠地,耘地时,才临时派去使牲口,不算把式,小袜子鞭子抽得不赖,算是二把式了。我是业余,他算专业。耕地时,赶年哥使唤大儿马和骒马,小袜子使唤青骡子和骟马,我使唤牛,有时也使唤大叫驴。牛力气大,一个牲口就能拉动犁杖,就是慢,和马使唤不到一块。农谚“牛配马,一毁俩。”马快,拉着牛走,得累死;牛慢,跟不上马,也得累死。
下地前,从牲口棚牵出牲口,两副旱拖床——一个木头架子,靠地面是两条粗条木,在地上拖着走。我赶着牛走在后面,牛用牛鞅子——就是弯曲的圆木,连着套——下面用绳子系在脖子下边,牛的脖子和脊背交接的地方有一个肉疙瘩,和牛鞅子正合适。赶年哥头犁,小袜子随着,我总在最后。扶犁杖挺好玩,犁弓子前面有一块托木,对正前面犁杖翻出的土垄,就不会跑偏。几圈下来,赶年哥和小袜子就超过我一圈。
干这种活不用鞭子,牲口天天干,已经成了半自动化,到地头拐弯,插犁,再拐弯,再插犁。小袜子特殊,随时带着鞭子,抽得震天响。赶年哥总说他,牲口不能总抽打,牲口都让他使惊了,骟马多老实,一见他都一惊一乍的。小袜子爱虚荣,总想着试试大儿马,一次他想和赶年哥换牲口用,高头大马多威风。赶年哥呵呵两声,算是答应了。可是大儿马不答应,小袜子扶着犁杖,怎么吆喝都不动劲儿,小袜子气急,挥手就是一鞭子。大儿马发性子了,又踢又咬,后腿弹了小袜子大胯,疼得小袜子呲牙咧嘴哼哼了好一会儿。再想抽大儿马,看着大儿马那劲头,也是心里发憷,不敢再举鞭子。赶年哥告诫小袜子,抽鞭子不是净用手,得用心才行——心浮鞭子也浮,心不正,鞭子就抽不正。
庄稼膝盖高,就要耘地了。耘锄的样子很像犁杖,只是比犁杖苗细(文安方言,就是细的意思)好多,掀翻土皮就行。拉耘锄一个牲口就行,我使唤大叫驴。大叫驴不老实,尤其见了发情的草驴,缰绳揪也揪不住,仰着鼻子猛吸气,接着发出刺耳的驴鸣,腿像木棍般僵直,几乎陶醉得浑身痉挛。赶年哥教我使鞭子,勒嚼子,制服大叫驴。挂耘锄得长套,哪怕牲口走歪了一点,也不影响扶锄,避免伤了庄稼。倘若地离村远,我们就套一挂大车,除了耘锄,还带上牲口槽,草料和水桶。一次去杨家疙瘩耘地——文安在战国时就有记载,汉初称保定军,唐代置县,北宋时苏洵曾治文安县,现在还有苏桥这个地名。历史上战争不断,有多少村镇湮灭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恐怕一个疙瘩都能见证一段征战史,在疙瘩上偶尔能捡到箭簇——我们就把车停在疙瘩上,那里都是瓷片砖瓦砾,不长庄稼。
中午吃饭前,先要饮牲口,拌草料,把牲口槽分别放在车边前后。大儿马独槽,没有牲口敢跟大儿马合槽(骒马除外),大青骡和大叫驴可以合槽,青骡老实跟什么牲口都能合槽。小袜子使滑,提水拌料都靠我。卸了套先让牲口打滚,赶年哥牵着大儿马遛两圈,大儿马前蹄刨土,这是本能,牲口都是这样,刨着刨着就曲前腿跪倒,然后曲后腿卧倒,在地上蹭,翻身,再翻身,蹭另一面。小袜子早早催着大青骡打完滚,拴在车边就迫不及待地想吃饭。大青骡没打够,心有不甘,打着喷嚏,吐沫喷在小袜子脸上,小袜子恨恨地骂着,连大青骡的姨也未能幸免。
赶年哥任由大儿马打滚,忽然一个白玩意儿被大儿马刨出来,一个白圆环,多半寸长,套在拇指上正合适。小袜子也顾不得吃饭了,和我们争着看,那玩意儿被瓦砾掩埋不知多久,土土的没有什么好看。赶年哥说是玉的吧,小袜子说是烟袋嘴。赶年哥用衣服使劲摩擦,光泽才露出来,奶白润泽,挺好看,上面还有一道绿纹,像绿云一样。小袜子羡慕得两眼放光,讲开了烟袋嘴的名堂:有那么大的烟袋嘴吗?古代人人高马大,关公身高丈二,整整四米高了,打篮球不用扬手,得往下扣篮,人高用的烟袋就大,烟袋嘴就得这么大。赶年哥高兴,也不怎么结巴了,“你……你满嘴……跑……跑火……火车,这……是……是扳……扳指。”考证一下,古诗“晓起冲寒行且猎,强箭如雨脱鞲韘。”“韘”就是扳指。呵呵,“夏虫不可语冰。”罢了。
吃完饭我们就在车下阴凉处休息,赶年哥还摩挲着那个扳指,小袜子牵着大青骡打滚,大青骡围着小袜子转圈,就是不打。赶年哥气笑了,意思是牲口没这么浑蛋的,吃着半截草,你非让它打滚,你浑牲口也跟着你浑?
一阵风吹来,墨绿墨绿的高梁苗就像海浪翻滚,一浪浪打来,哗哗响。眼睛盯着庄稼,海浪涌来,人像坐上巨轮,在大海行驶,似乎都能感到颠簸,看得人眼晕。抬头,蓝天瓦蓝瓦蓝的,几朵白云像棉团,懒洋洋地停在天边不动,看得人发困。大儿马喷着喷嚏,尾巴摇来摇去,赶走瞎虻,又接着吃草。睡一觉,好惬意。这是麦收后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一直持续到雨季来临。
这样的田园生活持续了七八年,我下乡也有八九年了。小袜子使牲口不懂体贴牲口,可懂得体贴女知青,早早的就把一个美女知青体贴进门,现在孩子都四五岁了。把式使牲口都有特性,牲口随人嘛。赶年哥稳重威武,平时下地总不带鞭子,轻轻吆喝就成,最多撅个树枝给牲口轰瞎虻;小袜子毛毛躁躁,坐他赶的马车,忽快忽慢,鞭子一举驷马难追,鞭子一放随马由缰。我呢,基本改行管柴油机去了。不是我不务正业,那时农村刚有柴油机和拖拉机,大队有一辆拖拉机,是大队干部的专车。拖拉机手是村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儿子,名字叫“矬十二”,不是十二岁,是拖拉机的马力是十二匹,此人又笨又矮,整天开着拖拉机带着他爸爸瞎转,大家就叫他矬十二了。矬十二会开不会修,换个活塞环,调整气门间隙,磨个气门都弄不好,机器净冒黑烟没有劲儿,大队就把我叫去捣鼓。大队干部对机器一窍不通,村主任的口头语就是“机器机器,越急越气。” 嗨,也是我喜欢聊贫嗑,把物理书上的内燃机知识炫耀过,结果成了大队的维修匠,四个队的柴油机大修也请我去,成天满身油油活活。
一天公社武装部长下村检查民兵工作,村支书、村主任陪着部长,矬十二开着拖拉机围着村子转。谁不想露脸,那天矬十二显得特别精神,拖拉机也开得比平时快。围村转了一圈,部长意犹未尽,村支书就让矬十二开着去大北洼。大北洼在村北小白河北边,小白河修了一座桥,上桥下桥略有陡坡,坡下挨着渠(那时“农业学大寨”,县里组织各公社在文安洼挖了好多水渠),地势比较险,下坡接着急转弯,连赶年哥赶车都小心翼翼。上桥时矬十二操作稳稳当当,部长连声夸赞,村主任也脸上有光,矬十二心里美滋滋的。果然是“骄兵必败”,下桥时矬十二想玩票,票没玩好,差点连车带人玩进水沟。幸亏沟边有栽了两年左右的榆树,只有胳膊粗细,压折几棵树,减缓了翻车的劲头,人都及时跳车了,可是拖拉机连头带斗都滚进沟里,被水淹没一半。村支书、村主任和部长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矬十二也不知所措,站在水边对着拖拉机“默哀”。
那天赶年哥带着一班儿人马在大北洼耘地,收工路过这里,远远地看到村支书,村主任在那里“视察”。赶年哥诧异地说,大队想逮鱼?话音未落,村支书像调来兵马“勤王”一般,顿时来了精神,让赶年哥设法把拖拉机拉上岸。坡陡难拉,几乎所有的牲口都摘下套挂在拖拉机上,乱七八糟有大儿马,骒马,大青骡,连大叫驴,黄牛也上阵。这个场面,把式们从来没有经过,几个把式齐帮动手赶牲口,越赶越乱,叫不齐号。赶年哥急了,让把式们退后,把小袜子的鞭子抄过来,稳了一下牲口。再叫号,牲口配合不好,有用力拉的,有倒退尥蹶子的,乱了套。说时迟,那时快,赶年哥手起鞭落,撂倒调皮的大叫驴。顿时场面改观,牲口们无不战战兢兢,吆喝声再起,所有牲口无不奋力。拖拉机快上岸了,就差一点劲了,赶年哥鞭子落在大儿马身上,大儿马伏身奋力,拼尽全力,拖拉机被拖上岸。然后让牲口歇了歇,又把车斗拉上岸。最后还得使牲口连头带斗拉回大队,这还不是给我找活。
君王蒙难,最思英雄,武装部长遇难呈祥,赶年哥和他的大儿马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当下褒奖不已。回到大队部,部长提议让村里组织民兵骑兵班,公社成立骑兵排,让赶年哥当排长。村支书知道赶年哥的脾气,极力推脱,部长固执己见,最后村主任把赶年哥是个结巴都告诉了部长,这才作罢。后来部长还是派人带来照相机,让赶年哥骑上大儿马,手握步枪,照了一张相,贴在公社宣传栏,此是后话。那时“备战备荒为人民”口号震天响,赶年哥的事迹传遍整个公社。每天天一亮,村口的大喇叭响起,赶年嫂就支楞耳朵听广播,心里美滋滋,在四邻八家婶子大娘面前,倍儿有脸面。听赶年嫂说,连县长都表扬了赶年哥和他的大儿马,不知真假,待考。
那时,各公社都建立了广播站,要求各村都安装高音喇叭,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开始广播,没有人能睡懒觉。后来甚至给每家都安了一个小喇叭,就像现在的学校每个班都安的那种,宣传党的政策,播送新闻,顺便也指导农业生产。反正赶年哥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公社,家喻户晓绝非虚言,有时我去邻村串亲戚,还有人问起赶年哥的事迹。甚至还引发了求配种的小高潮,大福田那里攒了不少鸡蛋,赶年嫂也存了不少烟卷,赶年哥还送给我两盒。呵呵,那时下乡的男知青大多学会了抽烟,思念亲人,孤苦无聊,也没有什么富裕钱买酒,大家就坐在一起吞云吐雾了。
四、义畜救主
那年秋收前,公社粮库要腾库,把存粮调拨出去。那时文安县的基层单位基本没有汽车,运输全靠畜力,公社拖拉机站有两辆拖车,主要是远途运输,不屑干这种倒短的活计。每个村的小拖拉机,除了拉着干部转地头,还真干不了什么正事,有时空车都能误车,陷在泥坑折腾半天还得让人给推出来。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给各村发个通知,每个生产小队派一辆马车,就解决了难题。
调拨粮食走水运,粮库离最近的码头左各庄有十几公里,就靠全公社各生产队的马车把粮食运到码头。公社粮库把任务平均分配给每个生产小队,限期运到码头,所以各村的积极性就给调动起来了。那几天粮库大院车水马龙,把式们都想抢先装车,早出发早回家。加塞的,争吵的,劝和的;骂声,嬉笑声,混杂在驴马嘶鸣声里,每天都上演着人畜交响乐。
我们村四个生产小队也各派了一辆马车,大队让赶年哥领头,这也符合把式们的心意。我们村的车到了粮库,赶年哥和大儿马就成了焦点。四外八村的把式都很熟悉,论起亲戚来,哪个村没有嫁过来的媳妇儿,出门子的闺女,八竿子打不着的老表亲联络着人们的亲热劲儿。小袜子跟着去,只要出远门都是两个把式去,好有个照应。这个场合小袜子最适合,帮着赶年哥寒暄,插科打诨,打打闹闹,挺开心。有赶年哥坐镇,大儿马怎么吆喝怎么听话,服服帖帖的,小袜子狐假虎威的吆五喝六,算是沾光露脸大出风头。粮库专门有人管装卸,第一天每挂大车装一吨,刚过了雨季,农村又大多是土路,先试吧试吧。
“七月流火”,天气正热(可能专家有异议,咱老百姓就从俗了),把式们都争着早点装好车早出发,别赶上正午骄阳似火,人和牲口都遭罪。有赶年哥的威名,外村的把式们没有加我们村的塞,早早就装好车领头出发了。你想一想,几十挂大车陆续出发,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响鞭催马,驴马嘶鸣,真是把式们的大聚会,大比武,大拉练了。沿途也路过几个大村子,惹得村民在村口围观,赶年哥兴致也上来了,坐在粮食口袋上,挥着长鞭就是一声响鞭,炸雷般脆生,把大姑娘小媳妇吓得尖叫,见多识广的庄稼老汉也赞不绝口。车队里大儿马最惹眼,比一般牲口高出半头,棕紫色毛皮像缎子般油亮,拉着一车粮食显得那么轻松,俨然在接受村民们的检阅。不知道大儿马同意这样的比喻否,按它那高傲的心理,大概算是接受夹道欢迎了。
第一天把式们谨慎,前后车互相照应,顺顺利利就到了左各庄。新扩宽的海河在左各庄镇北面,大堤上铺成柏油路面,这就是通向天津的公路。公路靠近河滩斜着有一条坡道,下了坡道,河岸就是码头,十分简陋。河边有时泊着一两条艚子,搭着跳板,装卸工都是脚行的人,外人无法插足。坡道又陡又长还很窄,大车下坡把式们都不敢大意,这是运粮最考验把式的一环了,也是把式露脸的时候了。
大车出门讲究一路平安,从装车就要把事想到了。装沉载(比如装粮食),要把车头车尾码高点,中间略低,大绳从车尾笼到车头,绳子中间悬空,然后在大绳悬空处砸上三四麻袋粮食,把大绳压紧,这样装车紧沉,还可以随意调整车的重心。装车时把式都要用胳膊掂掂辕子,抬起辕子不感到费力,就正好。上坡时,大车向后倾斜,这时就要把压在大绳上的口袋前移,或者把式干脆站在车上,两脚跨在两个辕子上,让重心平衡。这时把式扬鞭吆喝,一般的坡一鼓作气,长坡就歇一气,场面威武壮观,其实危险不大。倘若下坡,就要把口袋后移,不然重量压在辕马身上,牲口就受不了了。这时副手要牵着梢子,不能快也不能慢,免得长套耷拉下来绊住辕马,发生意外。下坡时把式一手拉闸,一手帮辕马抗着辕子,力求稳当。马车的大闸挺简单,车辕子有一刹车把,有一克崩(防止滑脱的装置),下端连着一根盘条(细钢筋),牵动悬在车轴两旁的木杠上,两根木杠两端固定胶皮,与马车轮毂摩擦。别看简单,但挺保险,全部利用杠杆原理,要松有松,要紧有紧,随心所欲。
小袜子牵梢子,赶年哥拉着闸抗着辕子,安排其他等候的大车把式在坡道外侧照应,稳稳当当下了坡,把大车停稳,交给脚行卸车。然后指挥后面的几辆车下坡,这样互相照应,车队就都停在码头等卸车了。
堤坡种满了树,树高三丈余,绿荫满地,凉爽宜人。卸了车后,占了一块平坦的地方,赶年哥和小袜子忙活着卸牲口。让牲口打滚,饮水,把牲口槽分放在车边前后,拌草料,喂上牲口,开始吃饭。
第一天的任务就是探路,比较轻松。卸完粮食的车多了起来,大堤坡下树荫处热闹起来了。把式们聚在一起,总离不开牲口经,掰嘴看牙口的,这个骡子肥,毛亮,那个骒马怀上驹了。大儿马气态轩昂,自然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大儿马看着一圈人围着自己,毫不在意,轻蔑地甩着尾巴,抽打抽打后背尘土,就好像领导上主席台前,整整自己的衣襟,显得更庄重似的。一个把式冒冒失失地攥着鞭子凑了上来,大儿马警惕地掉过身子,一尾巴甩过去,把那个把式抽了一个趔趄。众人大笑,那个把式有些恼怒,想着扬鞭,大儿马两耳紧抿,跃跃欲试,赶年哥赶紧过来吆喝,才喝住大儿马。有人取笑道:“你小子想在大儿马前显摆,你还要小命儿吗?”小袜子见机说道:“咱们把牲口解开,你跟大儿马单挑一回让我们开开眼。”那个把式才知道这就是全公社闻名的大儿马,急忙扔了鞭子,大儿马才轻蔑地喷着气,饶了他。
也有趁机“提亲”的,撮合牲口姻缘,牵来骒马。赶年哥起初不肯,说牲口刚落了汗,别折腾了。搁不住大家想看热闹,才解开大儿马的缰绳,现场“完婚”。海河悠悠起微澜,柳荫浓处结喜缘,轮船鸣笛礼仪重,把式喝彩齐围观。这婚礼别提多么壮观,凭君忖度,不细述了。小袜子俨然伴郎,管人家讨要“喜钱”,在码头买了几盒烟发给把式们,乐子可大了。整个码头喜气洋洋。
下午4点来钟,暑气已消,人马也歇息够了,套车,上堤坡,起驾回府。回程也是浩浩荡荡,几十辆大车驰骋在庄稼大道上,过村过乡,尘土飞扬,吓得村口鸡鸣犬吠,惹得村民驻足观看。轻车上路,人精神,骡马也跑得动,把式们都暗生比试之心,有些把式还是“人来疯”,越是人多越催马扬鞭,人马都尽量抖落那个精气神。赶年哥也摇动长鞭,大儿马四蹄轻翻,车又快又稳,惹得行家里手一阵夸赞。骡马跑起来有讲究,有小翻蹄跑,四个蹄子依次起落,拉车平稳;有两前蹄齐越,两后蹄再齐越,虽然快,但是马身体起伏大,大车颠簸剧烈,人坐在车里都能被颠起来。倘若骑手竞技,这两种跑法各有特点,倘若拉车,就要力求平稳了。
为了不耽误秋收,生产队尽量加快运粮进度,把式们也纷纷加剂子(让大车多装货的意思)。到了最后一天,任务还剩两吨多一点,赶年哥一狠心,一咬牙,全装上了。这一天,赶年哥舍不得坐在车辕子上,和小袜子跟着车跑了一路。
到了码头大堤,下了那100多米的坡道,就算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这一趟载大,四个队的把式们凑在一起,商量着怎样赶车下坡,赶年哥让大家互相关照着,牵梢子的也小心一点,先用锨把坡道的坑坑坎坎都平整了一番,。赶年哥把辕马的上搭、坐鞧、底肚整理一番,把鞍垫垫平整了,紧了紧大肚,特别又检查了大闸,没问题。抽袋烟,人和牲口都喘口气,赶年哥端着烟袋围着车转了一圈。大儿马也扭着头,眼睛跟着赶年哥转,蹄子轻轻地刨着,好像嗔怪赶年哥瞎嘀咕,“放心吧,我大儿马跟着你走南闯北,什么阵仗没见过?”
小袜子和几个牵梢子的平整着坡道,心里想着卸完车怎么痛痛快快地下河洗澡,轻轻松松地赶车过把瘾。嘴里也不闲着,几个人日娘日奶地贫气,不知道是骂人还是骂什么。小袜子就这样,什么时候嘴里都不闲着,实在没有骂头,就放开嗓子唱河北梆子:“我叫傻管,我不活着了,我打来的好肉,你们说是改劁。今天我去跳河去……”还没唱完,叫傻管的掰个树枝子就扑了过来,小袜子边笑边躲,顺手把树枝子夺过来扔在堤坡上。原来傻管的姑父在公社宰猪,他可以走后门买肉。去年冬天“农业学大寨”,打冻方(冬天挑河挖沟),村里给出河工的社员们改善伙食,委派傻管买肉。社员们吃美了,高兴了,拿傻管找乐,非说买的是改劁肉。小袜子嘴唇油光光的,用手一抹,就唱了一段反调,唱词就是上面这几句。别说,小袜子气血方刚,底气十足,一句反调苍凉悲怆,从喉咙喷出,气冲云天,那旋律围着挂满霜雪的老柳树,绕树三匝,把两只调情的喜鹊都惊飞了,霜雪纷纷落下。这燕赵悲歌韵味十足,竟风靡一时,人人都能哼哼几句,小伙子们嗷嗷怪叫,大闺女们笑得捂着肚子弯着腰,喘不过气来。傻管十分憨厚,嘴拙舌笨,受此凌辱,气极而怒,怒极而骂,骂而追,追而打,打而笑,哭笑不得,尴尬狼狈。从此傻管就成了小袜子的开心丸,没事就找找乐。
几个把式见小袜子几人打逗不停,就大声呵斥,叫他们快上来。赶年哥怒骂着,把大鞭甩的山响,大儿马也嘶鸣不已,前蹄刨地有声,噔噔的,仿佛也在责骂。小袜子等人见把式们催促,才停止笑骂,往堤上走,见刚才扔的树枝子碍手,用脚往上踢了踢。
三辆大车稳稳当当地下了堤坡停好。赶年哥压轴,他把衣裤整理一下,烟袋荷包掖在裤腰带上,鱼刀子挂在腰带右手,赶车下坡。下坡有规矩,小袜子牵梢不徐不缓,长套似沾地不沾地;赶年哥一边拉闸,一边帮大儿马抗着辕子;大儿马步履沉重,屁股抗着坐鞧,调节着下坡速度,稳稳当当。下到一半,忽的一阵儿小小的旋风,打着卷刮来,把堤坡的树枝子刮到坡道上,正在赶年哥脚下。这样的旋风在夏季司空见惯,人们不理会,赶年哥两眼注视前方,没看到脚下的树枝子,一个踉跄,绊了一跤。赶年哥下意识双手紧抱车辕子,整个身子拖在车辕子下,大车没闸,失去控制,猛地向下冲去。好儿马,情知有变,四足死死蹬住,蹄子在坡道上打滑,坐鞧断裂,横木猛磕儿马屁股,才跌卧下来。赶年哥,儿马被压在车辕子下面,动弹不得。其余的把式们先是一愣,然后马上拥了过来,打眼的打眼(把东西垫在车轮前面,固定车轮),抬辕子的抬辕子,把赶年哥从车辕子下拖了出来。
赶年哥脸色苍白,身上哆嗦,从腰里拽下鱼刀子,举着喊:“鱼刀子,拉(la2,用刀子割断)套!”鱼刀子飞快,几下就把牛皮套拉断,拉开上搭,大儿马身上的束缚解开,前腿撑起,斜扭胯,从辕子里站立起来。赶年哥看大儿马从辕子里出来,才觉出腿疼,哎呦了几声。把式跌倒,抱住车辕子是救命绝招,一定要抱紧,轱辘就轧不到人;这也要训练有素的驾辕牲口,发生任何事都能死命抗住车辕子,四足生根:今天这场合,差一样,人马俱毁。多亏了大儿马,大胯垫着车辕子一点,没有砸实,赶年哥伤势不重,但也站不起来了,估计骨头受了点伤害。大儿马压扭之伤,没有大碍,走路有点瘸,遛遛没事。把式们这才有心思责骂小袜子他们,胡打乱闹,把树枝子乱扔,闯下大祸。小袜子几个人垂头丧气,不敢吭一声。
把式们等众人齐帮动手,把粮食麻袋扛到码头上,换了一挂套,让大青骡驾辕,先把赶年哥送医院去要紧。左各庄就有镇医院,一透视,腓骨骨折。什么是腓骨?小腿的小骨头折了,小袜子这才缓过气来,心情轻松了一点,借着医院的电话,给大队打了电话。接到电话,大队立刻通知三队队长,带钱带人去医院。矬十二急忙摇着了车,带着队长等几人赶来,也算是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派上了用场。
那时的农村,找人很不方便,赶年哥和大儿马出事,怎么这么快就能叫来队长?其实很简单,你只要到公社办过事就知道。每个公社都有一个话务室,里面都有个大闺女或者小媳妇,头戴耳麦,不停地把插头从一排排插孔插进去拔出来,那一个个小孔还有纸条标明各村或各单位。当你摇动电话手柄时,就有提示音提醒话务员,话务员问你要哪里,就把电话插进相应的小孔了,你的电话才算接通。各村大队部都有人值班,接到电话后就开扩音器,村头的大喇叭就卡啦卡啦响几声,随后就是“某某某,接电话来,快来快来!”甚至小卖部来了煤油,进了白线,都广播一遍,声传四五里。有时邻村狗咬人了,机磨坏了,谁家小孩褂子丢了等琐事,随着广播也能飘进耳朵。
我们村管电话、广播的是个瘸子,大队照顾他,就在大队管理杂项,扫院子,守电话,负责广播,男中音浑厚,底气十足。最早是个铁皮喇叭,全靠嗓音,把喇叭伸到窗户外,可着嗓子喊,声音能传遍多半个村,外号“震八方”。小袜子那段“傻管买肉”反调,让震八方那么一唱,全村人就都听得一清二楚,真正发挥了“喉舌”的作用。后来大队添置了扩音器,电线杆子架起几个高音喇叭,震八方如虎添翼,简直就是震八村了。
那天震八方接到电话,立刻就调试扩音器,卡啦卡啦了一番,“三队的!队长!快来!电话!”三字一顿,两字一顿,就像烘炉的铁匠师傅手里的叫锤,铛铛四锤,把通知砸出去几里地。几分钟后,没见人到,震八方又砸了几句,“三队的!电话!急事!矬十二!摇车!”矬十二摇车是让矬十二发动拖拉机做准备,不是通知内容,震八方着了急,就全给砸进麦克风了。又过了一会儿,震八方等不及了,把音量开到头,就像叫锤叫起大锤,抡圆了砸在砧子上,嗡嗡的,“三队的!赶紧的!大车!出事了!矬十二!着车了!等着走了!快!快!快你娘的!快来!”这一阵乱锤,把三队队长从三里外砸了回来,风风火火地跑进大队部。
赶年嫂那天早上就眼皮跳,自己嘀咕着“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怎么就单单是右眼跳呢?”震八方一开始广播她就寻思,三队有啥事,后来一听大车出事了,就急着往大队跑,看见震八方还震天动地的对着麦克风吼着。赶年嫂多精明的人,这时也脸色煞白,吓得腿都软了,急着问人怎么样了。这时候正赶上三队队长从地里赶来,震八方把小袜子的话学说了一遍,才把心稳住。矬十二开车走了,赶年嫂又自己要通左各庄医院的电话,非得赶年哥自己接电话,问了情况,才往家走。
大队部门口,差一点撞上大福田,大福田也是听了震八方广播,探问究竟来了。他除了惦记人,还惦记着牲口,特别是大儿马。问了赶年嫂,知道人没有什么大碍,就问大儿马怎么样了。赶年嫂嗔怪了,我就知道问问人,那还顾得问牲口,牲口值钱还是人值钱?大福田见赶年嫂心情不好,就问震八方,震八方一愣,牲口,没说牲口呀?自己摇了一会儿电话,也没有通,就坐立不安地在大队部院子里瞎转悠。后来终于等来了电话,知道矬十二接了赶年哥往回走,也打听了大儿马没有事,还知道大儿马立功救主,把个大福田高兴坏了,蹦着高地往回走,还没到牲口棚,就把大儿马的事迹逢人炫耀,仰着头,胸脯挺得比平时更高了。
大福田在牲口棚呆不住,又转到北街口,想迎接凯旋的大儿马。远远看到矬十二,就迎了过来,看赶年哥腿上上着夹板,关心了一番。又问大儿马,才知道几辆大车还在后面,大儿马拴在车边往回走着,就又循着大道往北迎。出去三里左右,快到小白河大桥,才迎见回村的把式一行,大福田见大儿马走路还有一点瘸,前腿,大胯皮毛搓伤,心疼不已,执意解下大儿马,自己牵着慢慢溜达回去。小袜子自知理亏,没敢阻拦,停车帮着解缰绳。大福田理也没理小袜子,接过缰绳为大儿马揉娑。大儿马找不到赶年哥,委屈了一道,见到大福田,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咴咴哀鸣,伤处皮肤抖动。大福田就喃喃自语,这里疼,那里疼,温柔得像是妈妈哄生病的孩子一样。
等到大福田牵着大儿马回到三队部,从地里收工的社员都等着看大儿马。大福田没有让大儿马打滚,张罗着给大儿马的伤口上药,牵进槽头饮了水,磕开两个鸡蛋眼瞅着大儿马舔干净了才放心,然后筛草添槽喂牲口。一边忙活,一边跟队长、会计给大儿马请功。队长就让会计去小卖部买了几斤鸡蛋,给大儿马留了二斤,其余的拎着给赶年哥送去了。
晚上队部记工分,小袜子记完工分就溜走了。大福田在队部正聊着牲口经。大儿马浑身紫红,浑如赤炭,就是关公的赤兔马转世;今天下坡遇险,大儿马舍命救赶年哥,比的卢跃檀溪,救了刘备一命还惊险;还有秦叔宝的黄骠马……
那时文安一带贫穷,冬天农闲,有一个西南乡的老瞎子在各村转,比要饭强一点。生产队管吃管住,一般都是在牲口棚落脚,那里住着暖和方便。老瞎子会说西河大鼓,晚上就在队部说,算是难得的娱乐了。开场白总是先荤后素搭配,招徕听众:什么四大软,四大硬,四大累等等。“小伙子硬来硬不说理,大闺女锦来锦绣花容……”语意双关,内容暧昧,可是挺适合听众。等到闺女们结伴记工,进了队部,老瞎子耳朵灵着呢,就话锋一转,“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怪风,只刮得碌碡围着场转,只刮得窗户纸哑咕隆冬……”“那一年开春下了一场好雨。”人们附和着说“好雨。”瞎子接着唱道,“哩哩啦啦下到立冬……”惹得社员们哄堂大笑。大福田近水楼台先得月,朝夕相处,就把的卢马、赤兔马、乌骓马、黄骠马记住了。现在把自己肚子的存货一股脑倒了出来,说来说去,还是大儿马更好,救了赶年哥一命,也救了咱们三队,要不,咱三队就算是倾家荡产了。“小袜子呢?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小袜子呢?”人们说,“小袜子比猴还精,他能留这让你数落,早走了。”大福田没有发泄对象,才意犹未尽的回去给牲口添槽。
总之人们谴责小袜子,关心赶年哥,为大儿马骄傲。听说,四邻八村的把式们目睹此事,更把大儿马救主的事添油加醋,越传越玄乎,连公社的武装部长都来电话问怎么回事。赶年哥和大儿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双双成了英雄。
五、痛失前蹄
凉风起了 ,田野里色彩斑斓了,秋天来了。社员们忙碌了,牲口也累了。大福田每天都给牲口加料,大儿马更是喂得膘肥体壮。这不,别的牲口下了地,大福田把大儿马牵出来,在队部大院外面的大坑边溜达着。坑边青草葱葱,大儿马挑三拣四地啃几口草叶,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不时喷个响鼻,好像跟大福田喃喃细语。赶年哥可以拄着拐在当街溜溜了,就常溜达溜达。这天溜达到西街口,往队部瞅,大儿马眼尖,从坑边跃上大道,小翻蹄着往街口跑去。大福田扯着缰绳,让大儿马拉得踉踉跄跄,抬头看到赶年哥,大福田就放开缰绳,让大儿马自己跑去。等大福田赶到,大儿马已经把硕大的脑袋扎到赶年哥胸前,用舌头舔着赶年哥的手,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呢。
呵呵,牲口随人。大儿马和大福田在一起,总是高昂着头,大福田昂昂着头,挺着胸脯,高傲大气,大儿马也高昂头颅,君临天下;赶年哥和大儿马在一起,总是俯身细心观察,理理鬃,抠抠蹄子中间塞进的泥土,大儿马也就俯首帖耳,像个小孩子一样听任摆布。
话说大福田小名叫扶辕,十几岁就到胜芳 “东淀香酒行” 学徒,在酒行一呆就是二十年。那个酒行老板喜欢大福田机灵,把扶辕改成福源,显得吉祥些。胜芳周围村子里有几家烧锅,高粱酒、稻香酒招牌各异,都是地方土酿,销路不畅。那酒行老板自创东淀香招牌,却并不酿造,购进各烧锅的酒,另行勾兑,竟别具风味,取名“东淀香”。东淀香酒,一开瓶就仿佛闻到一种芦香、藕香、蟹香,斟在雪色磁盅,清澈透明,细看略呈碧绿,入口甘醇清冽,回味余香绵长,竟行销华北、西北,常年都有承德坝上的客商进货。
大福田开始跟着掌柜的去各烧锅进酒,掌柜的随身带着七个铅碗,大小如半两的酒盅。烧锅屋里都有一排酒缸,锅头、二锅、锅梢子,一溜排开。掌柜的单单选那二锅,用木勺搅动,舌品之后灌满七个铅碗,各扔进一个纸条,点燃。俟火灭后,铅碗剩下的残水倒在一个铅碗里,五合一、六合一、七合一,分别论等。品酒验酒后,把选定的酒缸划勾,烧锅伙计就搬出酒篓(用柳条编制,猪血涂透)装酒,每篓50斤,猪尿泡封口。酒行有一百多酒缸,分烧锅,按等级排列,掌柜的亲自勾兑,只是不避大福田。勾兑后分装酒坛,然后从内柜取出特制酒酿,每坛一大提酒酿,搅匀,即成。然后掌柜的取小盅品酒,酒入口细品,然后吐出,加减配方再品,成,封坛。日久天长,掌柜的不去烧锅进酒,大福田每隔一集就去各烧锅进酒,烧锅掌柜的点头迎候,大福田高昂着头,俨然酒行二掌柜。
解放后酒行关张,大福田回村务农,可昂首挺胸的派头变不了了,天天挺胸抬头地下地,庄稼怎么种得好。可是他心路活,肯钻研,干什么都有出奇之举。农业社成立后,牲口是生产队的一多半家当,大福田就成了专职饲养员。这不,三队的牲口比哪个生产队的都壮实,每年都有小马驹、骡驹出生,简直就是个小银行。伺候牲口生产,大福田也有独特之举,给母牲口催奶要煮黑豆,用黑豆水饮母牲口,草里拌煮过的黑豆,再加点盐,补点钙片,效果特好。小驹子都喜欢闻妈妈的粪便,甚至要咀嚼吞咽,这可不行,要得粪结——就是幼马驹、骡驹消化道细嫩,粪便梗阻了肠道而引起的肠梗阻。大福田就给马驹、骡驹戴上自制的器具,特别新奇,细软的马笼头没有兜子,系着一块小木板,马驹低头时木板垂下,挡住嘴,吃不到粪便;抬头吃奶,木板垂下,露出嘴可以吃奶。这个创新真是绝了,省了一个人工整夜整夜地值守,还万无一失。
大儿马受伤后,大福田每天给它换药,按时遛马,恢复得又快又好,养得皮毛锃亮,脊梁翻沟。赶年哥看着也高兴,结结巴巴地打趣道:“大……大福……源……源是……是……是你爸爸,你……你也也……舔……舔你……爸爸,别……让他……他吃……吃……”,“醋”字再也说不出来,急得挤眉弄眼。大福田和赶年哥是同族叔侄,可以没有顾忌地瞎闹。大福田替赶年哥说:“吃醋。”逗得赶年哥呵呵地笑,“吃……吃……醋。”大福田紧跟着说:“侄媳妇闷得慌吧,你瘸着腿可别淘神,要不老叔替你帮帮忙?”大福田嘿嘿坏笑,“你挨了轧,憋得更结巴了,侄媳妇没帮你撸两下?”
这时三队队长找了来,“正好,你们爷仨都在,说得这么热闹。”大福田看队长取乐,还了一句,“算你爷四个。”队长转了话题,“我正想找你们呢,眼下拉庄稼上场,轧场,腾地,秋耕地,耩麦子,牲口不够用,要不让小袜子使唤大儿马耩麦子去?”赶年哥正沉吟着,大福田一百个不行。队长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让小袜子小心一点,也就是凑合一个多月,下地耩麦子,又不是出车出远门,我看没事。”眼下也确实农忙,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赶年哥只好勉强答应了,大福田也无可奈何地牵着大儿马回队部大院。
大秋季节,一派繁忙,叙事之前,容我介绍一二。
先说地里的农事,先是黄豆最先成熟,最先收割,那时黄豆和玉米套种,四垄黄豆套种两垄玉米,黄豆收割后需要把式赶车拉到场里打轧;棉花过不了几天就要摘一次,队里的闺女们全体出动,把盛开的棉花摘下来,免得风吹雨淋,降等级;收割黄豆后的玉米通风透光,加快成熟,该劈了;劈后的玉米秸长在地里,需要男社员用小镐招下来——一尺半长的木把,镐头磨得锋利,一镐下去,把玉米秸连根招下,这样地干净,便于耕地;然后把玉米秸捆好搬到地头,这叫腾地;把式们套好犁耙,把地耕好耙平,等待耩麦子;期间还有收割高粱、黑豆、花生、葵花。最后是刨胡萝卜,俗话说“地冻萝卜长”,刨胡萝卜时,清晨萝卜叶上一层霜,白花花一片,有两种刨法,各有利弊——一种是先用平锨把叶子铲掉,露出一个个胡萝卜茬,像星罗棋布的眼睛,再用三齿刨出,这样刨出的胡萝卜干净,但是捡萝卜麻烦,也慢;另一种是带着萝卜缨子刨,三齿下去,用手抓住萝卜缨子一提,半点不剩,但是需要回家用刀切掉萝卜缨子,也很麻烦。
再说场里的活计,场分两种,一是打轧用的场,委派两个有经验的老农做场头。那时农村的媳妇平时是不下地的,只是大秋时凡是能干活的必须到场里干活,不分年长年幼,一律称呼老太太们。庄稼进场,堆成堆,清晨场头指挥老太太们把那些堆放的庄稼摊匀,按时翻场,晾晒干燥。中午地里的牲口上来轧场,都是顶戗的大牲口,一个牲口套一盘碌碡,总是大儿马打头,碌碡后拴另一个牲口的缰绳,依次要拴四五盘碌碡。把式只牵着大儿马的缰绳,怀里抱着大鞭,就是圆心,缰绳的长短就是半径,牲口就围着这个圈子小跑,碌碡碾压晾晒干透的豆秸,或者高粱头,把粮食打轧下来。这个场面极其壮观,生产队的大场都有十余亩大小,根据庄稼种类,可以分摊几个,轧一遍后,牲口休息,场头指挥老太太们翻场,再轧一遍,牲口就休息,准备下地去了。后半晌场头指挥老太太们起场,先用木叉把秸秆挑起抖动,不带粮食粒;壮实的妇女跑大叉——八个一米多长的叉齿,下有两个轮子,像推车,把挑起在表面浮摆的秸秆挑起,推到场边堆起大堆,然后木钉耙搂一遍残余的碎秸秆,把粮食用推板堆起,扫帚扫净,准备扬场。看好风向,场头各执一个簸箕,算是命令;再有两个伶俐妇女手执木锨,从粮食堆铲起粮食倒进场头的簸箕里,场头双手将粮食扬出,下落成一道弧线,“好场头扬成黄瓜,赖场头扬成王八,”扬场落下成马刀状,便于打料;打料者就是上下风头各一人执一把扫帚,把马刀上没被风吹掉的秸秆糠秕扫到马刀尾,下风头打料的还负责把糠秕和马刀分开。扬场完毕,灌口袋装好,等待牲口回家,把粮食拉走进库。
另一个场就是粪场,场地狭小冷清,常年只有两个粪头经管。粪头四爷,干事精明强干,出身“富农”,才屈才充当此任。还有一位粪头大有,沉默寡言,半年也难说出一句整话,只是埋头干活。大有话少烟勤,任务是上各家出茅子(即厕所)。挑着粪筐,垫好草木灰,把大粪(人粪称为大粪,和猪粪,草秸粪——牲口粪区别)装进两个粪筐,倒进粪场粪坑,就坐在粪坑边的碌碡上歇息。按例掏出烟荷包,装满一袋烟,掏出火绒,用拇指按在火石上,用火镰打火,火星迸到火绒上,就把火绒按在烟末上,紧吸两口,鼻子嘴同时喷烟,极是享受。三袋烟吸尽,挑起粪筐,去另一家。两个粪坑轮流沤大粪,晴天时,四爷每天把沤好的大粪挖出来,用粪叉摊晒在粪场,又匀又薄,就像棋手在棋盘排兵布阵,认真仔细。晌午后起场,四爷和大有拉着碌碡碾一遍晒干的大粪,堆起过筛子,装进场屋。
这样精心积攒一年的大粪就是为了耩麦子使用的,队长只要把明天要耩麦子的地名告诉四爷,四爷就全办妥了。“杨家疙瘩,21亩。一亩化20斤种。大有,领420斤麦种,一瓶1059。”大有就拉着小拉车把麦种和农药领来了。
先是量大粪,一亩化四斗大粪,所谓斗就是大抬筐。四爷口头禅,“想吃麦,往这瞅,一斗换一斗。”量出84抬筐大粪堆成小山,再把麦种堆成小堆,把稀释了的1059倒进麦种堆拌匀,再把麦种和大粪掺匀,四爷就和大有灌口袋了。口袋灌好,四爷还要把粪场打扫干净,不留一丁点粪渣和麦粒。四爷讲,粪场是脏地方,又是干净地方,麦种有毒,鸡鸭吃了会死,不能干缺德事。
傍晚牲口回家,先把马车停到粪场,小伙子们齐帮动手把化好种的粪口袋装车,这是粪场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光了。四爷指挥调度,口袋上车,扫帚漫地。“粪……粪……场场……扫……扫……扫得像……像狗……狗……狗……狗舔……舔了……一样。”往年赶年哥总要和四爷逗逗贫,然后塞给四爷一根烟卷,算作对四爷的孝敬。
今年特殊,空车头一天停在粪场,等小袜子套上大儿马再装车。队长怕小袜子驾驭不了大儿马,把车辕子栽断了。清早小袜子牵大儿马,大儿马一个喷嚏喷了小袜子一脸,小袜子愤怒地把大儿马十八辈祖宗慰问了个遍,怒气冲冲地要把臃子(马骡驴拉车,脖子上套臃子,免得夹板伤皮肤)套进大儿马脖子。大儿马高昂着头,缰绳把小袜子拉得趔趔趄趄,踮着脚才把臃子套进去,抄起鞭子牵着大儿马出了队部大院。大福田不放心,怕大儿马有什么闪失,一直追到粪场。四爷早已经把大车上的套铺好,等小袜子套好车装车。
一般辕马套车,把式把辕马牵到车辕,一手牵马,一手提着夹板和上搭,吆喝一声“掉”,辕马就乖乖地把身子转进车辕子,把式上夹板,垫鞍子,扣好上搭,紧好底肚,一气呵成。大儿马被赶年哥调教的更好,赶年哥把大儿马牵到车前,松开缰绳,大儿马自己就退进辕子,配合默契。今天小袜子套车,怒气未消,又见四爷、大有和大福田观阵,更要抖抖威风。大儿马正要退进辕子,小袜子怒喝“掉!”大儿马索性不进辕子了,昂首藐视着小袜子。小袜子举鞭要抽,大儿马一抬腿,小袜子就赶紧把鞭子放下。大福田紧张得手心冒汗,四爷唠唠叨叨说小袜子废物,大有一声不吭,烟袋锅一亮一亮,吞云吐雾。
把式套不了车是最丢人的事了,何况小袜子数次受辱,此刻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可是大儿马的震慑力让小袜子不敢轻举妄动,放下鞭子,立地成佛一般,小袜子温柔地为大儿马搔搔痒,牵着大儿马遛了一圈,把缰绳系在车边上,打了一个死结。小袜子立刻抄起鞭子,直奔大儿马而去。大儿马见状,高昂起头颅,双耳紧抿,怒目相视,浑身的肌肉绷紧,皮肤微微抖动,紫缎子一般的皮毛闪闪发亮,浮光跃金。
小袜子使出浑身的劲头,鞭子雨点般的落下,大儿马屁股上,后背上,脖子上落下几道鞭痕,鞭痕隆起,大儿马怒声嘶鸣,躲闪中后蹄飞扬,把车帮踢得噔噔作响。
大福田见状欲上前阻止,可是小袜子鞭子左右翻飞,靠不上前,嘴里愤怒地喝止,也是徒然。大有烟袋锅的火光早已不见,可是还叼在嘴里……四爷慨叹道,“没有这样管牲口的,大老雷一鞭子能驯出一匹好牲口,哪能这样瞎打瞎闹的,咳咳(不是咳嗽的声音,是文安方言,咳咳表示极度的鄙视和不满)。”
把式和牲口是一对矛盾统一体,鞭打牲口为的是驾驭它,一般不会打要害部位。小袜子抽鞭子是花架子,有力道没准头,照着屁股后背猛抽保险;大儿马也只是躲来躲去,尥尥蹶子以示反抗。双方拼的是气势和意志。四爷的唠叨就像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汽油,让小袜子的怒火腾的一下子窜起八丈高,鞭子专拣大儿马的脸用力。一鞭子落到大儿马的鼻子上,皮肤绽裂,鲜血流淌。
大儿马此刻无比愤怒,头上血脉喷张,把全套本领施展出来——尥蹶子,前蹄高举,又扑又咬。小袜子急忙向右闪避,顺手一鞭,抽向儿马左肋,大儿马不避反进,左后蹄急弹,车帮木板断裂。好儿马,身长一丈,见小袜子发愣,前蹄凌空跃起,头颅高出场屋,鬣鬃怒奓,泰山压顶般扑下,倘若扑中,小袜子必定骨折筋断。小袜子急闪,从车边跳出。大儿马右前蹄落下,偏巧插进车边木框中间,“推金山,倒玉柱”,巨大的身躯倒下来。伴随惨烈嘶鸣,咔嚓一声,蹄腕生生撅断,惨白的关节让人胆寒。
大福田一直大声喝止,声嘶力竭,暴怒中小袜子不曾入耳。现在是瘆人的静默,小袜子呆若木鸡,大福田目瞪口呆,四爷瘫坐在地,大有的烟袋在口里叼着仿佛木雕。片刻,大福田跃起,把木杠插入车边,四爷、大有齐心合力,把车边圆木框撬下,大儿马才倒身落地。小袜子跪在大儿马身旁,双手紧紧握住大儿马的前腿和蹄子,紧紧地往一起对,好像这样就能复原。四爷急吼,“找队长,找兽医!”大有应声跑向大队部。片刻,震八方把喇叭调到山响,“三队的!队长!快!粪场!牲口出事了!快!快!”会计也把电话摇得要散架,“总机,接兽医站——刘大夫,快来吧,大儿马腿折了!快来!陈船务,对陈船务三队!”
兽医快刀刘接到电话就骑车子往陈船务赶,20分钟就到了。快刀刘祖传劁猪,以手疾眼快闻名于乡间。每年清明前后,当年的猪秧子都30来斤,就该挨劁了,早了小猪小,扛不住这样的酷刑,晚了,术后反应大,天气也热了,容易感染,愈合慢。快刀刘转悠到哪个村,小猪的惨叫就从那个村传出,周围四五里都可听到,人们就知道快刀刘在哪个村了。人民公社设立了兽医站,想到快刀刘总和畜生打交道,就顺理成章地把快刀刘安排到兽医站,当上了记工分的“兽医”。
公社存在时期,家家户户都要养猪,既是相应国家号召,也是出于利益考虑。那时养猪并不赚钱,养一口成猪需要一年时间,这一年里家庭主妇要每天打猪菜,一天三遍喂猪,每天饭前,主妇们都提着猪食筲,打趣着说是给猪祖宗上供去。交一口成猪不足百元,扣除买猪秧子和饲料钱,几乎没有什么剩余。可是各村都有一条大同小异的规定,猪每长一斤肉,生产队给记六分粪工,顶多半个劳力。又养猪,又能照看家,所以只要能养猪的户就一定养一口,能干的主妇一年挣得工分,不比一个知青少。要让猪少吃食多长肉,这劁猪是必定的了。
劁猪全仗手疾眼快,就像变魔术一般,快刀刘往下一弯腰,两个小蛋蛋就抛在一边了,我曾不眨眼地盯着看过,也没有看清是如何下刀,如何取出那两个亮晶晶的缠着血丝的椭圆白球的。快刀刘曾吹嘘说,公社畜牧场40多小猪排好队,他点上一支烟边抽边劁,一支烟没抽完,那些小猪就劁好了。80多小猪蛋,畜牧场做了一大盘子好菜。
想想也是,快刀刘从来没有给畜生用过麻药,手快点,让畜生们少受多少撕心裂肺的痛楚。快刀刘手艺好,买卖兴旺,钱包也鼓涨涨的。公社曾经要把快刀刘转正,快刀刘不干,坚持在生产队挣工分。春天到各村转着劁猪,也骟马骟驴骟骡子,把一年的钱就挣足了。而后就在兽医站上班,给牲畜打打针,灌灌药,也管给马呀骡子呀切蹄钉掌,挺清闲地挣工分了。
快刀刘看到大儿马这个样子,嘬了半天牙花。快刀刘的手艺,都是从畜生身上弄下一块东西,从来没有给畜生安上什么的。大儿马整个蹄子撅断,关节外露,半边的皮肉筋还连着,怎么安上呢。小袜子还在用力的往一起对,快刀刘只好从药箱找出缝合线,把皮肉缝合一下,就给包扎上了,多给打了点消炎针,完活。
队长懊恼不已,四爷絮絮叨叨,小袜子神情沮丧,大福田愤恨极了。想找一副木杠做一副大担架,让队长派人把大儿马抬回饲养棚。这可难坏了队长,大福田还不依不饶地斥责小袜子,毁了大儿马就是毁了三队,小袜子脸上一红一白,嗫嚅着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赶年哥听说了,拄着拐也着急着往粪场赶来,大儿马老远看到赶年哥来了,挣扎着一个前腿支地,前身抬起来,众人助力,从地上站立起来。赶年哥搂着大儿马,大儿马的全身都在颤抖,赶年哥也心疼得跟着颤抖,嘴唇哆哆嗦嗦,指着小袜子咬牙切齿。
六、虎落平阳
队长央求赶年哥上饲养棚值班,和大福田两个精心伺候大儿马,将养了两个多月,大儿马外伤才好,可是那条腿终究是废了。走起路来,前面单腿蹦,后腿落地,沉重的声音“噔——嗒嗒”砸着地面,也砸在赶年哥和大福田心头,不是个滋味。
给大儿马找点什么活呢?队长思索了半天,上菜园拉水车吧。陈船务不重视菜园,园头是两个年老体衰的老农,下不了地了,就管理菜园吧。翻地时全队的壮劳力把所有的菜畦翻过来,用钉耙耙平,园头就只负责下种管理。无非就是浇浇水,搂搂地,见干见湿。能给每户分一把豆角,几根黄瓜,秋天分二三百斤毛缨子白菜,大家就心满意足了,根本不指望有什么大的产出。
原来在菜园拉水车的是一条小草驴,秉性温良恭俭让,大人小孩都能使唤,算得上童叟无欺。哪怕一个三岁的孩子牵着缰绳,它也乖乖地跟着走。每天老园头牵着小草驴,从队部慢悠悠地去菜园,沿途走走停停,很是悠闲,啃几口青草,打个喷嚏,乖乖地跟在老园头的身后,绝不抢先一步,极懂礼让。就是犯群(母驴发情)时,沿途看到叫驴嘶鸣,神魂颠倒地没命拉着把式狂奔,也是嫣然一笑(不敢断定草驴是否会笑),那矜持的神情算不上大家闺秀也起码是小家碧玉了吧。到了井台,老园头给它蒙上捂眼,就嘚嘚地拉着水车转圈圈,颦颦婷婷,体态轻盈。偶尔停住脚步,好像思考什么驴生哲理,老园头一声吆喝,就抱歉地拉着水车快走几圈,从来不让老人着急。
大儿马第一天去菜园,老园头弯着腰,怎么也够不到大儿马的脑袋,大福田帮忙,才把臃子套上。大儿马走路瘸了,昂头时,头颅高过小树梢,落地时一低头,嘴就顶着老园头的头顶,把老园头无冬历夏戴着的帆布帽子蹭掉。吓得老园头死也不肯牵大儿马了,还得大福田亲自牵着大儿马送到菜园,还不放心地叮嘱老园头一番,才能回饲养棚。
小草驴那一挂套,大儿马完全用不上,就像让张飞穿绣花鞋一般。换了一挂套给大儿马披挂上,大儿马开始拉水车了。大儿马弯着脖子,“噔——嗒嗒”“噔——嗒嗒”看着别扭,听着烦心。大儿马身躯沉重,又瘸着条腿,哪有小草驴那么灵活,又不忍心也不敢吆喝鞭打,老园头勉强使唤了半天,就找队长辞职去了。老园头德高望重,队长百般抚慰,又把小草驴交还老园头,才算拉倒。
又换了几个地方,队长再也给大儿马安排不了工作了,叹口气道,要不把大儿马卖了吧。所谓卖,还能卖哪,无非是汤锅——屠宰牲口,卖熟牲口肉的地方——大福田心知肚明,极力阻拦。全三队的社员也都一致反对,宁可把大儿马养起来,也绝不卖给汤锅。
陈船务的乡亲们都禀赋祖先的性格,对人对物充满感恩之情,大儿马为三队贡献巨大,名声远播,对赶年哥又有救命之恩,怎么舍得让它受此惨祸。
四爷出身富农,小时候读过私塾,能背《三字经》《百家姓》,学问渊博,连《三国演义》都能读。写得一手好字,擅长《斤秤流法》,“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什么的,顺着嘴往外流,可惜自从取消十六两秤,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文革中因为成分问题,屈才就任粪头,就更是韬光养晦。
但陈船务的乡亲们都爱听四爷讲家谱。我们的祖先是陕西大槐树底下人,后来迁徙到山东,小趾甲是两瓣的。陈船务的老祖宗明朝末年在天津卫是一个下级军官,闹闯王年头,崇祯爷吊死在煤山,天津卫的军营作鸟兽散。老祖宗平素爱护士卒,混乱中保住性命,带着女老祖撑着一条船沿大清河溯流而上,来到霸州府文安县。那时京畿连年兵乱,水患频仍,瘟疫肆虐,十室九空,村落湮灭,荒无人烟。文安地势低洼,与东淀西淀连成一片,芦苇茂密,苇荡里藏着地势高一点的叫疙瘩。老祖宗逃命慌不择路,带着女老祖闯进这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恰遇狂风,沉船在一个疙瘩附近。老祖宗索性在这里安身立命,取地名沉船坞,后来避讳沉字,换做自己的姓氏,称陈船务。据说老祖宗仓皇出逃,没有带什么财产出来,只有一条爱犬随船,也多亏了这条狗,在芦苇荡看家防野兽,打猎出力,真算是效了犬马之劳。后来这条狗死了,老祖宗亲手把它埋掉,立下规矩,后代子孙绝对不能宰狗吃狗肉。
四爷讲到这里,文革中受到的压抑一扫而光,眼里闪着晶莹的亮光,“托老祖宗保佑,我陈姓家族,人丁兴旺。”大家边听边唏嘘,尊宗敬祖,恪守祖训。大儿马在这种家族传承下,也算是不幸之大幸了。也只有在这种场合,人们才不会计较四爷的成分,而是充满崇敬之情。
期间大儿马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大福田一如既往地宠爱大儿马,饮水,添料,出棚,遛马如同往常。但大儿马却日渐孤单,因为牲口棚的牲畜日渐减少。矬十二的拖拉机风光不再了,四个生产队都购置了小拖拉机,最次的也买一辆手扶拖拉机,这种拖拉机体型小,前面两个驱动轮,需要后面挂车斗才能保持稳定,社员形象地把它叫做“黄鼬拉鸡”,同样把柴油机三轮称为“狗骑兔子”。
这些新型农具逐渐改变了农村的生产模式,耕地用旋耕犁,种麦子用小型播种机,收麦子有割晒机。尤其是轧场,原来四五盘碌碡套四五匹壮牲口,场面威武壮观,其实效率不高,现在一台小拖拉机拉着碌碡满场跑,又快又轻松。原先去县城拉砖,大车需要起大早,还要中途打尖(牲口和人都要休息,人吃饭,牲口饮水喂草),傍晚回村,拖拉机轻轻松松地一天拉两趟。农闲时,拖拉机不用人伺候,队部大院搭起车棚,停在里面不要吃不要喝,真是省心。生产队培训出的拖拉机手个个精明强干,威风凛凛,好不神气。矬十二相形见绌,人矮车旧,仍不会修车。生产队早把我要了回去,专管本队的柴油机、拖拉机的维修事务。
倘若矬十二的拖拉机坏了,还要大队央求小队长,才把我临时借给大队,帮他维修。呵呵,一时间我也成了香饽饽了,矬十二对我总是点头哈腰,有时还能在大队部蹭吃蹭喝。招待下乡干部撤下来的酒菜蛮丰盛,我放开肚皮,食欲旺盛。村主任有时也让矬十二塞我两盒烟,半瓶酒,希望我真心教教他儿子。唉,朽木不可雕也,矬十二确实太笨了,我百教不会。这样也好,我就成为大队部的食客,三六九解馋了。
牲口棚也日渐衰落,大牲口逐渐减少,趁着还能卖上价,四个小队纷纷把大牲口卖了,当然条件是役使而不是屠宰。倒是小毛驴吃得少,拉耠子拉耧好使唤,零星地块比拖拉机方便,一时间马贱驴贵,牛犊卖不了羊羔价。甚至有些家庭开始养驴了,文静公路开工,有些养驴的户买辆小拉车,套上头小毛驴,给公路施工处拉白灰,每车八毛钱,一天拉四五趟挣个三四块钱,遇到路近一点的时候可以挣四五块。交给生产队两块钱,就算出工记工分。大福田每天和小毛驴打交道,暗生闷气。也是,大福田挺胸抬头惯了,凡事讲究一个派头,干脆辞职不干了。赶年哥也从大把式降格使唤小毛驴,负责耕种零散地块。倒是儿子球子开着拖拉机风驰电掣,下地也行,运输也行,也算禀赋家庭遗风了。
大福田辞职后,大儿马性格暴躁。也难怪,大儿马每天傲视着身边的小毛驴,屈尊降贵,性格变得孤僻起来。首先倒霉的是大叫驴,大叫驴身形在驴的世界堪称伟丈夫,仅次于骒马。现在大叫驴姬妾成群,颐指气使,耀武扬威。尤其在冬天,生产队把驴们放出牲口棚,任它们随意疯跑,任意嬉戏,大叫驴肆意妄为,调戏着草驴。大儿马只能嫉妒地看着。一天大叫驴刚从草驴身上下来,凑到大儿马身边,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仰着头,嘶哑鸣叫,好不得意。
所有牲畜,属叫驴的嘶鸣最刺耳难听,嘶哑高亢且没完没了。大儿马愤怒极了,猛地后胯一掀,把大叫驴蹶出老远,嘶鸣戛然而止。大叫驴回过神来,在众姬妾的注视下也犯了驴脾气,与大儿马互踢起来。大儿马自从受伤后,好久没有施展身手,见大叫驴不逃走,反而欺身上前,野性大发,一口咬住大叫驴的脖子,猛往上提,大叫驴两条前腿都离了地面,悬空着乱刨蹄。
新饲养员叫大个儿,身形细高挑,目光如炬,年且五十,精明至极。解放前家里养着两头毛驴,拴着一辆小驴车,平时下地,农闲时拉脚儿挣钱,小日子过得也挺瓷实。大个儿嘴里总是驴经,什么马大骡子大食嗓大(饭量大的意思)性子大,小农民伺候大牲口不适合,土里刨食的老农民就适合养驴。也别说,多拧的驴到了大个儿的手里都服服帖帖,人们嘴碎,说大个儿懂驴语,会和驴说话,把大个儿叫驴大哥。
驴大哥有个儿子叫大乐儿,刚刚得了个大胖小子,小日子蒸蒸日上。驴大哥每天手脚不识闲,总是嫌儿子儿媳懒,每天喂牲口顺便跑回家催大乐儿两口子早起干活。儿子敢怒不敢言,儿媳妇气得总在背后管公公叫驴大哥。
驴大哥曾教育知识青年,“庄稼人要先学勤俭,后学不要脸”。驴大哥过日子果然极勤俭,一辈子不知道糖块是什么味儿的。他家的香油罐儿从春节前添过半斤香油,多半年后不少反多,让人称奇。原来每次往菜里汤里放香油,总是驴大哥亲自掌管,半截的筷子一端劈开,夹着一个铜钱,沾上香油往锅里一涮,然后再放回香油罐儿里,沾出的香油少,沾回的水多,半罐儿香油就不减反增了。那时陈船务讲究种高粱,这东西耐旱耐涝,虽然产量不高,可是大高粱秫秸值钱,一捆能卖块八毛的。每年秋天家家都垛起一个秫秸垛,等着冬末春初卖钱。那段时间知青都回城市过年未归,驴大哥卖了自家的秫秸,顺便把知青的秫秸垛一起卖了。等知青过年回来,发现秫秸垛不见了,找到大队干部,闹得“满村风雨”。虽说村干部明知是驴大哥干的好事,但为了遮掩家族丑事,也只是让驴大哥暗地把钱退给知青了事,弄得大乐儿两口子也跟着没趣。
儿子新婚第二年麦收后,大乐儿和驴大哥爷俩儿垛滑秸垛。儿子掘土和泥,累得满头大汗,趁着挑水顺路,从家里拿来两条黄瓜,浸在井拔凉水里镇得凉森森湛清碧绿。趁着休息,大乐儿递给老爸一根,自己拿起一根吭哧一口咬下小半截儿。这黄瓜是知青送给大乐儿的,大乐儿喜欢交往,干活不惜力,爱帮助知青。比如割麦子,大乐儿到了地头,马上回身接手慢的知青,知青们都喜欢和大乐儿交朋友。为了感谢大乐儿,知青从天津回来,总送给大乐儿一点小礼物,这几根黄瓜就是知青送给大乐儿的。
可是这几根黄瓜在驴大哥眼里比金条还珍贵,看着大乐儿一口把黄瓜咬下半截儿,就像在心头咬了一口,火辣辣地疼。大乐儿递给爸爸一根黄瓜,本是一番好意,不料爸爸勃然大怒,大乐儿真心委屈,低声争辩。驴大哥见儿子还嘴,从滑秸垛跳下来,举起扁担就要打大乐儿。大乐儿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偏偏被媳妇看个满眼。儿媳憋了一年多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死活要和公婆分家另过。驴大哥不得已,请了几个近支老人,把家分了。其实驴大哥只有这一个儿子,分家又是迫不得已,总担心儿子儿媳馋懒,过不好日子。
可是儿子儿媳憋着劲过日子,不蒸馒头争口气。儿媳娘家也照顾自家的闺女,给大乐儿买了一条小毛驴,让大乐儿赶着车给修公路的拉白灰,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俨然成为村里的首富。有几天大乐儿病了,驴大哥老两口儿去探望,驴大哥吞吞吐吐地说,想替大乐儿拉几天白灰,挣的钱一人一半分。看儿媳没有反对,驴大哥乐得屁颠屁颠的,夜里喂牲口,白天拉白灰,狠挣了一笔钱。
驴大哥自从当上了饲养员,就把大儿马的鸡蛋给蠲免了,“我这一辈子都舍不得吃个鸡蛋,这畜生倒每天吃,真是欺祖了。”后来被社员们哄笑,回过味儿来,但是到底把大儿马的鸡蛋彻底断绝了。看到大儿马死死咬住大叫驴,驴大哥急忙赶来,举鞭子就抽大儿马,解救大叫驴。也是大儿马怒火正炽,刚把大叫驴松开,一口就叼住了驴大哥的后腰,全身离地。把驴大哥疼得大喊大叫,还是粪场的四爷和大有赶来相救,才把驴大哥从大儿马嘴里解救下来。
大儿马怒不可遏,高昂着硕大的头,围着马桩踢腾嘶鸣,发泄愤怒。驴大哥边呻吟边怒骂,空有一身驯驴的绝技,在大儿马面前却无计可施。四爷唠叨着,“唉,大儿马老了,人老了糊涂马老了浑。”其实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大儿马这次犯浑是理所当然的,伯乐有知,当泪染长襟。
遥想当年,成吉思汗率领千万铁骑席卷欧亚大陆,大儿马的祖先——铁蹄马像旋风似的在辽阔的原野践踏万物,气吞山河。元末,蒙古铁骑败走戈壁,偶有一群铁蹄马流散在蒙古草原,绵延至今。然而纯种的铁蹄马毕竟是少数。童年的大儿马在蒙古草原无拘无束,饮清泉,食芳草,每日在如茵的草原纵横腾跃。和狂风奔跑,和草原狼斗狠,尽管是一匹小马驹,英雄的气质就在血管里流动。倘若在烽火连天的古代,它定能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待君东去扫胡尘,为君一日行千里。”
近现代工业的兴起,马的价值降低了,农业役使成了马儿主要的用途。也是牧马人阴差阳错,大儿马驹被大老雷从蒙古大草原牵了回来。幸喜大老雷、赶年哥和大福田识马,爱马,“策以其道,食尽其才”,才成就了大儿马近二十年的马生辉煌。
凡百生灵,犬马最通人性。大福田,赶年哥都是农民,识字不多,不懂得多少马文化,更不知晓还有什么“伯乐”。据说赶年哥在解放时才10来岁,每天赤脚在村里洼里疯跑,忽然一天村里来了老师,把他们圈在庙里读书。老师姓关,极严厉,手里总拎着一截细竹竿,指点孩子们念课文。《识字课本》有一篇的内容是“哥哥爱清洁,姐姐爱清洁,我们大家都爱清洁”。关老师西南乡口音,孩子们故意撇西南乡的调,把“清洁”读成“亲家”。小村子本来就小,孩子们扯着嗓子怪声怪调的读书声笼罩在这个小土疙瘩上,“哥哥爱亲家,姐姐爱亲家,我们大家都爱亲家。”所以他们是从一个朴素的农民角度爱护牲口,大儿马受到他们格外的疼爱。
俱往矣。大儿马秉承祖先的气概,怎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先是小袜子胡捶乱打,撅断前腿。须知健壮的腿就是马的生命,从那一刻,大儿马就从马生的辉煌顶峰跌下。大福田辞职,驴大哥续任,对大儿马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农业机械的时兴,马呀,骡子呀,牛呀,开始减少了,直至绝迹。村子里多的是拖拉机,黄鼬拉鸡、狗骑兔子在20世纪70年代末驰骋而来,它们抢走了大儿马们的光环。连大儿马平素不屑一顾的驴们,都比大儿马风光,竟敢在大儿马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是可忍,孰不可忍?唉,大儿马太孤独了,身边没有了马的陪伴,听不到赶年哥亲切的斥骂,缺少了大福田温柔的爱抚。在驴大哥眼里,它是一匹苟延残喘的瘸马,连一个鸡蛋都得不到。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它多么向往驮着赶年哥,奔驰在送信的途中,跨沟越坎,风雨无阻,万人瞩目。这是我的揣测,可不敢告诉赶年哥,他总嫌我拽文,呵呵。不过,大儿马渐渐地疯狂起来,它要报复人类,是人类毁灭了它的志向,也毁灭了它的强健身体。
当小岗村的信息传到文安古洼,大儿马也到了了断的时刻。
三队的队部,正在抓阄,把农具和牲畜折价分给农户。叫驴、草驴成了抢手货。驴大哥早早地来到队部,看着队长做阄,被队长轰了出去。他转来转去,跑到村边棒子地,解开裤兜子往手上撒尿,以为这样可以壮手气。震八方气壮如牛,在喇叭里催促社员赶紧到队部,抓阄马上开始了。
抓阄是紧张激动的,队长把纸阄装在草帽盔里,端到队部前面的空场,社员把队长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队长双手端着草帽打转悠,斥退众人。大老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也赶来了,一拐杖把往前挤的小伙子戳了回去。“这样不行,一个个抓,不许乱挤乱翻,碰到哪个阄就是哪个,全凭手气。”大老雷德高望重,嗓音如雷,才把这个场面压服住。
人们排起长队,依次抓阄。有往手心啐唾沫的,有抱着孩子借孩子手气碰运气的,还有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反正心里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
驴大哥哆嗦着一双尿骚手,从草帽盔摸出一张阄,闭着眼不敢睁,把字条摩挲平展,冲着字条吹气,“大叫驴,大叫驴!”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还是大乐儿媳妇眼尖,嗔怪着说:“连个驴毛也没有抓住。”当时驴大哥脸色土灰,蹲在墙角一句话也没有了。
四爷和老园头各抓到一头小草驴。老园头乐得胡子颤抖着,爱抚着那头爱思考驴生哲理的小草驴,心里美开了花。四爷最有学问,讲起了乡村笑话,“两耳尖尖四条腿长,高高山上我为王,昨晚上吃了两只虎,早点还得一只狼。两耳尖尖四条腿白,我跟猴它妈斗过牌,昨天输了我两只虎,今天怎么送了一个来!”
生产队的家当分完了,人们或兴高采烈或垂头丧气地把牲口农具领走。队长大声喊叫,下半晌队部开会。震八方马上大声复述,把队长的喊叫声放大十几倍,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嗡嗡地山响。
队部的院子里只剩下大儿马孤孤零零的,让人看着难受。
六、青云坠地
这是深秋——地净场光的时节。下半晌的会气氛凝重。上半晌抓阄,每户都是全体出动,热闹异常,谁不想分到心仪的东西;下半晌是解散会,开了这个会,四个生产小队就名存实亡了。队部里烟雾云绕,谁也不开腔,烟袋锅、小广播(手卷旱烟卷)、烟卷火头明明灭灭,让辛辣烟气给肺扎着针灸。
队长看看人来齐了,把烟头用手摁灭,咳了咳,表示要讲话了:“老少爷们,今天坐在这的都是当家主事的人。咱们今天开个分家会吧,先听会计说说咱们的家底,看怎么个分法。”会计把队里的现金拢好了,一共是800多块钱,然后把分给各户的粮食折成钱,抓到牲口的也折成钱,账面一共不到3000元。按工分每个工多少钱分配,多退少补。“哦,对了,大儿马最近伤了几个人,赔了医药费200多块钱,也得从这里面扣除。”会计说到这,队长叹了口气,“这个大儿马也是块病,伤了几个人,还分不出去,怎么办?谁家要它,不算钱,行不行?”
有生产队一天,就可以养大儿马一天,承担得起。送给户里,谁家负担得起?77年文安洼沥涝,可可就在夏末秋初季节。棒子刚吐花花线,大高粱还张着喇叭口,全村劳力在通小白河的渠口打桩堵豁口,忙碌了半夜也没有成功,一夜功夫大水围村,满洼庄稼被淹。生产队派船,把庄稼尖儿割下来喂牲口,人吃返销粮,每人才8两的定量。亏了满洼生出的鱼仔子救命,才渡过秋冬,来年开春,缺粮的户就满洼剜野苜蓿,摞榆钱度荒。这两年风调雨顺,社员的口粮涨到360了,可也没有多少富裕。何况夜里喂草喂料,还怕伤人。
小袜子没敢参加这个会,这小子鬼着呢,他猜想这个会一定要说到大儿马,就让老爹去开会。他家是坐地户,坟地就在村边,孤零零的一串坟头,荒草掩映。据说陈家老祖逃到文安古洼,水退之后,小袜子的老祖宗回到陈船务,有契为证。可小袜子的老祖宗没有赶走陈家老祖宗,盛情挽留。后来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陈家的后代,陈家的后代繁衍起来,越来越兴旺。而小袜子的家族好像中了文安古洼的魔咒,坐地户都人丁凋零,祖辈单传。陈家祖祖辈辈欠着小袜子家族的情,何况小袜子的老爹歉疚地垂着头,躲在角落里,谁还好意思再找补小袜子的过失呢?
唉,如果当上别的牲口,早就给社员们解了馋。那时社员们只有等过年时,生产队宰猪,可以吃一回肉,平时粗茶淡饭清苦一年。记得有一年生产队的一头牛挣脱缰绳,偷吃料豆,活活撑死了。生产队把死牛肉分给各家,可把家庭主妇们美坏了,全队社员解了一回馋。可这是大儿马呀,没有一个人敢说宰了吃肉。你看大福田浑身不时哆嗦一下,好像待宰的是自己;赶年哥握着拳头,好像谁敢提议宰大儿马,就跟谁拼命一般。其实赶年哥何尝不想把大儿马牵回家,可挨阶的四个儿子几乎压垮了他,球子的房子刚苫盖,就要张罗着给他娶媳妇了。下面还有滚子,三蛋,小轱辘排队,房子、媳妇还在影里罩着呢。
队长愁眉不展,叹着气,“卖了吧?”大福田像火烧屁股,一下子窜了起来,“没门,卖给谁,汤锅?”大福田在胜芳酒行时,胜芳街上就有汤锅,对这一行特别了解。老病残的牲口,进了汤锅就像进了鬼门关。
那年大福田刚20出头,整天跟着掌柜的转烧锅。一天看到一头老残的黄牛被牵进汤锅,老黄牛好像恐怖极了,浑身颤抖,流着泪跪倒在地。掌刀的二话没有,把二尺多的尖刀随手割断喉咙,霎时鲜血涌出。老牛流着泪,喷着血,至死一声不吭,大福田也流着泪,跑远了,再也不进汤锅。他听汤锅师傅说过,遇到调皮挣扎的牲口,汤锅有的是阴招损招绝招,吓得牲口肝胆俱裂,一动也不敢动,规规矩矩地引颈就戮。可大福田有心无力,给儿子盖房结婚妥下的饥荒(文安方言,指欠下的债务),几年都没有还清呢。
大老雷须发皆白,已经老态龙钟了。那时农村医疗条件太差了,老人们走得早。来水的那一年,陈船务每个月都走一位老人,有一个月走了俩老人,总管,红案白案忙得团团转。大老雷70多岁,腰腿疼,嗓音如雷,是活着还能走动的唯一一位。大老雷的拐杖就是一根柳木棍,他用柳木棍戳戳地,吵得一锅粥的队部静了下了。“人的命,天注定。大儿马是我从草原牵来的,还让我把它送走吧。这也是它命里注定的。”大老雷接着说,“给德国鬼子买瓶酒,就明天吧。”赶年哥浑身打着哆嗦,大福田闭着眼叹气。社员们都知道给德国鬼子买酒是什么意思,只是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德国鬼子小名叫得过,比我大两岁,出生时家境贫寒。得过的爸妈希望孩子给家庭带来好运,起名得过。得过就是日子好过呗,可他家的日子却是永远难过,从小就没少吃糠咽菜,吃杂交高粱拉不下屎,得过妈往得过屁眼塞胰子头。就是这样,得过发育得壮过一匹野狼,性格也狂野惯了,天不怕地不怕。得过心眼直,不会拐弯,但是懂得孝顺爹娘。他喜欢打猎,养了一条狗,冬闲季节打野兔,逮黄鼬,扫荡四野,活像德国鬼子。德国鬼子的狗也天不怕地不怕,所有的狗都不敢咬刺猬,德国鬼子的狗敢咬,德国鬼子下令,狗鼻子被扎得鲜血直流,也不松嘴。
一次德国鬼子带着狗打狐狸,这得掏船坞窟窿。所谓船坞,就是不来水时,文安洼人把船反扣过来,用砖架起离地。船周围垒砌矮墙,苫上顶子保护船。四周的矮墙留着窟窿通风,就成了狐狸的好住处。一次生产队维修船坞,从船坞里找到一窝小狐狸,母狐狸直到最后一刻才逃离。小狐狸睡在船舱里,隔壁的船舱还储存着几只死田鼠,船舱下面的地面,还有吃剩的刺猬皮,蛇骨头像鱼刺。德国鬼子把一窝小狐狸抱回家,被爸妈骂了一顿,又送了回去。打狐狸德国鬼子和他的狗配合默契,狗钻进船坞,把狐狸轰出来,德国鬼子用枪瞄准好船坞洞口,一枪毙命。唯一一次,狗进洞后惨叫不止,把德国鬼子吓得一愣,用枪往船坞窟窿乱捅一气,最后狗夹着尾巴从窟窿里窜了出来,狗鼻子,被挠烂,耳朵被撕下一个尖儿。人们告诉德国鬼子,准是碰上野狸了。德国鬼子恨不得拆了船坞,与野狸一决雌雄。
吃瓜剥麻,是生产队最浪漫的季节。瓜秋里,种的苘麻半花半籽,就开始拔麻了。在小白河里把成捆的麻个子用铅丝穿成串,像一串串竹排,用锨把烂泥摊到上面,让苘麻沉到水里沤。大约十天左右,苘麻沤好了,全队社员站在发臭的河水里剥麻。丝绸般洁白的苘麻摊在河岸晒干,麻杆也攒起来,这是最好的柴火了。可公社勒令各村不许种苘麻,改种红麻。红麻是新鲜玩意,人们还是按照苘麻的方式对待。可是红麻成熟晚一个月,沤红麻时水温低,沤得时间也长,等剥麻时浑身冻得哆嗦。剥麻可以在岸上干,可是红麻个子在深水里沤,谁给捞上来呢?队长下令买两瓶酒,给捞红麻个子的社员喝,暖身子。德国鬼子家穷,从没有喝过酒,感到新鲜,就跃跃欲试,想捞红麻个子。队长和社员劝阻,说酒很辣,你喝不了。谁知一下子激怒了德国鬼子,偏要喝酒。队长打开一瓶酒让德国鬼子试试,德国鬼子接过瓶子一口灌下少半瓶,呛得眼泪鼻涕横流,社员顿时哄笑起来。德国鬼子哪里服气,以为只要忍住辣,把酒吞下肚子就行了,就像吃辣椒一般。于是德国鬼子忍住酒呛喉咙,一气把剩下的多半瓶酒一饮而尽,举着空酒瓶子向社员们展示。不一会儿,德国鬼子步履蹒跚着要下水捞红麻个子,吓得队长和几个社员拼命阻拦,才睡倒在河滩。人们把呕吐不止的德国鬼子抬回家,德国鬼子昏睡了一天一夜,把德国鬼子的父母吓坏了,把队长也吓坏了。后来德国鬼子学会了喝酒,村里的红白喜事,总少不了德国鬼子那粗犷的声音。可有一样,受德国鬼子父母之托,谁也不敢给德国鬼子多倒酒,防止喝醉。但是酒壮英雄胆,只要有二两酒,德国鬼子赴汤蹈火也不辞。
大老雷说给德国鬼子买酒,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分家会开完了,社员们怅然若失的陆续走了出去。队长叹了口气,留在队部看管大儿马,想充当最后一天的饲养员。大老雷、大福田和赶年哥也没有走,他们要和队长守大儿马最后一夜。
时值深秋,也可算是初冬吧。那一夜,空荡荡的牲口棚只剩下大儿马,驴们早被人家牵回家了。大福田把秆草细细地筛,把长草棍挑了出去,浸在水里捞一遍,控净。添槽,拌料,像照顾自己的亲儿子一般。
队长手里还有分家剩下的10来块钱,从小卖部买了两瓶酒,2斤鸡蛋,还有几样水果罐头,和老少爷们喝几盅。鸡蛋要让媳妇炒好送到队部,大福田随手扣下4个,给大儿马吃。大福田嫌酒不好,回家取来两瓶自制的“东淀香”来。哪里来的“东淀香”?酒行解放后就倒闭了,大福田从酒行带回家一个青花酒坛,留作念想物。多年跟着掌柜的勾兑品尝,大福田对酒有个研究,“东淀香”一开坛就有东淀的芦香、荷香、蟹香,掌柜的有什么诀窍?原来每年春末夏初,掌柜的总让一个伙计挖芦根,采荷叶梗,内掌柜就在后院把洗净的芦根去节,和洗净的荷叶梗切成寸段,浸在内院的酒缸里,泥封好。东淀水酿酒自有一股蟹香气,配上这芦根、荷叶梗,浸泡一年,开坛能不香吗?坝上的客商就是冲着这股特有的香味来的。
大福田凡事讲究一个派头,喝酒就更甭提了。大福田在酒行留心,更爱研究,曾专门找老中医问询过芦根和荷叶梗的药性。芦根甘寒,荷叶梗苦平,这两样东西入酒,一是取荷叶梗的色香,二是用芦根的甘遮去荷叶梗的苦,缓和劣质酒的辣。且这两样东西多有细孔,能吸附酒中杂质,使酒味绵软香醇。文安洼这两样东西随手可得,别人为什么学不会呢?原来,酒行掌柜的还有一个秘密,就是每个酒缸都有一个杏木小桶,大约能盛2斤泥土,用整木凿空,装进泥土后用杏木盖封严,浑然一体。这泥土来源大有讲究,东淀水少之时,铲去淤泥,在土层黑黄之间,有几分厚青白土层,装进杏木桶。原来这千年淤泥富含微量元素,更多酵菌,岂是百年老窖能比的?浸在酒里,能极大地改善酒质,外人何能得知。大福田研究改善,每年自制一坛,每日自饮一酒盅,不多不少,三钱。也有人学着样子用芦根、荷叶梗泡酒,总是东施效颦,效果不好。原来大福田家日子过得滋润,就买直沽高粱酒,后来给儿子盖房结婚,日子瘪了,薯干酒也凑合,反正经过大福田勾兑调制,总能点石成金。八月十五和过年,大福田提着一瓶酒给长辈送去,这是最让长辈们开心的事,平时想喝大福田的酒,可就难了。
大福田斟了四杯酒,自己端着一杯去看大儿马。可能是孤单,还是预感到不祥,大儿马没有心思吃草,把槽里的草料拱来拱去,就是不吃。大福田心疼了,“伙计,我拌的草料,你怎么不吃呀!”急忙磕开两个鸡蛋,摊在槽底。大儿马也只是闻了闻,舔也不舔。大福田望着大儿马,大儿马望着大福田,大儿马眼毛扑朔着,晶亮而湿润。“你哭了?”大福田手哆嗦着,一杯酒洒进草料里,流着泪,“吃吧,伙计,吃吧。”近乎央求。可能是酒的异香吸引了大儿马,大儿马这才吃草料。
大老雷、赶年哥和队长,也一个劲瞅着大儿马,看大儿马吃草料了,才宽了心。大老雷胡子颤抖着,“好马,可惜呀,好马!”他用手抚摸着大儿马额头的垂鬃,“铁蹄马,少有呀!蒙古骑兵清一水铁蹄马,跟着大汗打天下。和别的马不一样,骑兵们吃什么,就给战马点什么吃,养得剽悍,那气势,吓死草原狼。草原上的牲畜,见了狼群就哆嗦着不动了,巨狼一爪能划开马的肚皮。只有铁蹄马不怕狼,见狼群围上来,铁蹄马自动围个圆圈,铁蹄翻飞,能把狼的下巴踢断,脖子踢折。”大老雷想起自己上草原买马的往事,一股英气直冲脑门,“那年头,咱跟着县里的工作人(老农民把干部叫工作人),去草原给刚成立的生产队买马,真开了眼了。”
“那是开春,草原的草才没鞋面,老爷儿(太阳)贼亮,把草照得亮绿亮绿的,看着晃眼。往远处望去,亮绿的草没头没散,亮绿的草挨着亮蓝的天,你骑着马跑上三天三夜也跑不到边。羊群就像云彩,在草原和天空上飘着,高的是云彩,低的就是羊群,离得远了就分不出哪是云彩哪是羊群了。那年头,草原也搞集体化,拆了牧场围栏,全都归公了。内地去的工作人,接待咱们真亲热,把要买的马匹提前圈好了,等着咱们人去。庄稼人使唤的马叫熟马,全调教好了,服人管;草原的马叫生马,成天在草原跑,不服管。”
三杯酒下肚,大老雷脸红润起来,嗓门提高,话也格外多。“政府让我跟着去买马,算找对头了。那时我们正接收着马匹,从远处跑来一群儿马蛋子,像一阵旋风,刮了过去。我看得眼热,好马呀!就问能卖给我个马驹子吗。牧区管事的看不起我,‘那都是两岁马驹,是草原跑得最快的牲畜了,就是一般的牧民,也追不上它们。你们要是能自己逮着,就白送给你。’那时候我身强力壮,争强好胜,也爱摆弄个牲口,也在口外赶过马,想着露一手。我抄起套马杆,跨上最好的马,朝那群儿马蛋子追去。那群儿马蛋子成心跟我兜圈子,我连换三匹马,撵着那群儿马蛋子跑,把那群儿马蛋子累得够呛,最后趁着儿马蛋子筋疲力尽的时候,把大儿马驹套来了。”大老雷酒劲上来了,颓然说道,“我做了缺德事啦,生生让大儿马驹离开了草原,上这里受罪啦。也赶上草原集体化,管事的都是外行,要是从牧民手里,你花多少钱也不会卖给你。看来,这也是大儿马的命!”
赶年哥看到大儿马浑身污垢,鬃毛又长又乱,耷拉在脖子两侧。就叫大福田给大儿马梳剪鬃毛,又用铁梳子把浑身梳理一遍,再用笤帚把浮在表面的毛、土扫净。大福田嘴里喃喃着,“浑蛋驴大哥,把大儿马糟蹋成什么样子,后来的几任饲养员更不是东西,看大儿马瘦得,肋条骨都看得见了。”也难怪,自从驴大哥被咬,后几任饲养员忌惮大儿马凶猛,从不把大儿马牵出槽,牲口棚污秽遍地,大儿马终日在槽头圈着,哪有食欲?
赶年哥解开缰绳,想牵到村外遛遛大儿马,几个人一拍即合,牵着大儿马走到村边。
初冬的夜晚清冷凄寒,月光洒在地上像下了一层霜。大儿马好久没有出棚了,无比兴奋,吸进清冷的空气,打着喷嚏,咴咴鸣叫。月色皎洁,银光洒在大儿马身上,细缎子般反着光芒,大儿马头颅昂起,蹄似扣碗,耳如削竹,那浓密的马尾轻轻摆动,映在霜地上,动中有静,静中寓动,徐悲鸿的画卷也没有这种神韵。“噔——嗒嗒,噔——嗒嗒”就像锤子凿在赶年哥的心头,每一记都疼彻心扉。他想起骑着大儿马送信归来,天空撒着蒙蒙细雨,大儿马跨沟越坎,身姿矫健;他记得大儿马夜宿客店,对那顽劣恶马撕咬踢扑,剽悍威猛;他感激大儿马在码头坡道舍死救主;他痛惜小袜子胡捶乱打,“一失足成千古恨”呀!大儿马依偎着赶年哥,赶年哥搂着大儿马,几近抽泣有声。大老雷怕赶年哥酒劲上来,情绪失控,也是自己年纪已高,腿脚吃累。唤赶年哥把大儿马牵回,早早歇息吧。
头天晚上,队长把大福田不要的两瓶酒给德国鬼子送去了,交待大老雷的嘱咐——别拖泥带水,麻麻利利地把大儿马送走。德国鬼子想了好几种手段:火枪,不行,那东西打兔子还行,打狐狸都不见得一枪打死,还得让狗追上受伤的狐狸,活活咬死;宰猪刀,那得把猪绑好,躺在架子上,自己才捅得稳准狠,直刺心脏,这么大的马,不行;大锤,对了,就是它了。
这是生产队分的大锤,农业学大寨,文安县学的就是挖沟挖河,多是在秋末农事结束后进行,有时寒冬腊月还热火朝天,需要“打冻方”。就是挖沟时,用大锤,把两尺长的大錾子打进封冻的地表土层,把近一尺厚的冻土揭开,再施工。这就叫“打冻方”。打冻方需要大锤、錾子、洋镐,有的生产队还拉去柁檩,反正德国鬼子擅长抡大锤。
76年秋后,文安县仍然大兴河工,全县壮劳力都去挖小白河。工地上沸沸扬扬,晚上还要挑灯夜战。有一天下午,繁忙的工地来了几个人,拿着大喇叭通知停工,社员们都停下手,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人们累死了!忽然,公社传令,“河不挖了,马上撤走!”社员们先是一愣,然后欢呼雀跃,立刻卷席拔锅跩灶突,终于回家了。从此,挖沟挖河的家伙失业了,被锁进生产队的仓库。今年生产队分家,德国鬼子分到打冻方的大锤,德国鬼子的父母嫌这东西没有用,就拿回家扔在农具堆里。德国鬼子把大锤找出来,白蜡杆的把,乌黑的锤子,抡了抡正合手,就去睡觉了。
清晨,天刚蒙蒙亮,德国鬼子就爬起来了,他要抡抡大锤,热热身。这抡大锤有说道:先是把大锤举起,把錾子轻轻砸进冻土;再用点力气,錾子就稳稳地插进冻土;再把大锤举过头顶,用力砸下;等手里就有准头,才能抡锤——大锤在侧面从下往后往上越过头顶,划出一个圆周,狠狠地砸在錾子上。
刚刚比试了几下,队长来叫早了,德国鬼子父亲找来茶杯,队长亲手給倒了一满杯酒,德国鬼子一饮而尽。酒精流窜在德国鬼子全身,浑身的腱子肉鼓出一个个疙瘩。德国鬼子觉得力气没处发泄,就把大锤乱抡。忽然发现房檐下放着一个“乐不够”(耩麦子后,需要一个小劳力拉着一个小小的石头碌碡,把土压实,这个小小的石头碌碡总是吱吱扭扭的响,就叫乐不够),一锤下去,乐不够粉身碎骨。德国鬼子的妈妈怒骂,“浑蛋二愣子……”德国鬼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队长就走了。
大福田比德国鬼子起得还早,天还黑咕隆咚的就爬起来给大儿马筛草拌料,把所有的料面一股脑全拌进草里,眼瞅着让大儿马吃。然后赶年哥亲手磕开两个鸡蛋,让大儿马舔。大福田趁便给大儿马梳理梳理马鬃,刷净身上的毛,大儿马惬意地甩着马尾巴,摆来摆去。
大老雷、赶年哥和大福田牵着大儿马在村边遛,空阔的田野,清冽的空气,让大儿马精神一振,跃跃欲试,想要奔跑。可是前蹄不给劲,“噔——嗒嗒,噔——嗒嗒”心有余而力不足。转到大柳树底下,大老雷停下脚步,说,“就在这吧。”队长和德国鬼子也正好赶到这里。闻讯的社员静静地围成一个圈子。
大福田溜走了,他无法直面这个场合。圆心就剩下大儿马,大老雷、赶年哥还有德国鬼子。有人提议把大儿马捆起来,又有人说给大儿马上捂眼。大老雷都不同意,他和赶年哥分别站在大儿马两侧。大儿马站在中间,有大老雷和赶年哥伴着,它觉得格外安全。德国鬼子高高举起大锤。大儿马看着这个东西举过自己的头顶,很是好奇,赶年哥摩挲着大儿马的脊梁,才低下头。趁着大儿马低头的一瞬间,德国鬼子猛然发力,大锤狠狠落在大儿马的头顶,噔的一声,大儿马头颅被砸出一个凹坑。这一声也砸进一圈社员耳朵,人们瞠目结舌。
大儿马受到重击,浑身一震,脖子僵直,四条腿绷着,挺立不倒。初冬的阳光直射大地,阳光落在大儿马身上,紫棕色的缎子般的皮毛抽动,光亮就像水珠在荷叶上抖动一般滚来滚去,黑亮的尾巴高高乍起,像一面旗帜。大老雷和赶年哥感到大儿马浑身肌肉痉挛,颤抖,直等到扶着大儿马感到吃力,才闪到旁边。大儿马往前冲了两步,栽倒在地。德国鬼子始终举着大锤,泥塑一般,直到大儿马倒地,才扔掉大锤,跑回了家。
社员们挖了一个大坑,把大儿马掩埋掉。
从这一刻起,大儿马没了,生产队没了,过了不久,人民公社也改成乡了,一切都成了历史。唯有一个新的地名,“儿马坟”在陈船务流传下来。
说是儿马坟,其实没有坟头,只有一个凹陷的土坑。听说,随媳妇安置在农场的小袜子第二年春天回村,特意到儿马坟看了看。发现儿马坟陷了个深坑,他用铁锨把坑填平,随手插了一根杨树枝。
一场春雨,这根杨树枝活了,比别处的都旺盛,树下的草也比别处的更青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