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街烟火气,嫩柳细弯腰。
汇龙镇老街长二百多米,街道不宽,街屋的屋檐连成一片,屋檐下的铁皮雨水槽也连成一片。老街上家家屋面上开有明瓦,有数家屋上建了阁楼,阁楼上的排窗映着明晃晃的日头。东街西街衔接处有个小折弯,小折弯那里有早市。除了下雨天,老街的早市从来不散。
当老街长长的影子从晨阳里映照到屋门前,窗棂上,稍显灰白的街路上时,母亲便手里提着一篮土鸡蛋跨过屋门坎往东街菜市场去卖。两只母鸡跳着小细步追,“嘘嘘嘘”,都被母亲喝退。东街灌满人气,小商小贩沿街设摊,新上市的芦苇编织物堆满菜市场的东南角。母亲瞅准东街微微转弯处的小空档摆个小篮子,硬挤进小贩的行列。
“你来啦?”
“嗯”
“鸡蛋几钱一斤?”
母亲刚挤个摊位,顾客就来问。母亲小篮子里的鸡蛋是昨天傍晚刚刚从小园子角落的鸡窝里取出来的。小园子有三十多平米,母亲用竹篱笆圈了一半养鸡,还有一半种番茄。园子东墙跟栽一枝葡萄树,春天抱来的一窝小鸡在葡萄架子下钻来钻去,到秋天葡萄挂满小半个园子时,扇着漂亮翅膀的小母鸡们在园子里追着蝴蝶蜻蜓跑。蹒跚之间,又一个春天擦抹开窗上的细雨水痕,小母鸡呱呱呱哼着土气的歌谣,一只接一只蹲进母亲替它们做的窝里抱蛋了。
见识过我家私藏式小园子风景的,除了街坊近邻、亲朋好友,还有园子隔壁一家幸福胶塑厂的员工。他们常常从老街上跨过我家前门,穿过堂屋和小园子,超近路去隔壁的厂区。他们习惯了这种边穿街而过边欣赏小园风景的日子,也喜欢我家小园里阳光下蹁跹的绿意。
母亲从这片私藏式的绿意里觅得的土鸡蛋,在老街的早市上卖得很好。提着竹篮从老街上返回家,她脸上的笑容根本藏不住。日积月累,某一天,母亲把用小手帕包裹好的一叠钞票交给我:“喏,鸡生蛋蛋生鸡,这些鸡生出来的钞票可以去买一辆凤凰牌自行车。”
“哇,好漂亮啊!”老街上的小玩伴们聚在我家门口的那棵细柳下摸着新车的龙头。“让他们去玩,但要小心点别摔倒。”母亲依着屋门叮嘱着,嘴角含着笑。“晓得了!”隔壁小勇骑上车子就跑,老街上的邻居纷纷探头观看。灰白的老街有一半仍浸在午后的暖阳里,凤凰牌自行车的影子在阳光里闪着光,在老街上游走,从东往西,再从西往东。
每年过了端午节阳光有点毒。老街上许多人家屋门前摆“龙门阵”,摆了一街的“桁”晒衣物。母亲的“桁”在老街最大,用三条芦苇簾连接,晒簾上摆满折叠整齐的衣服、绒线衫和未折团的“头绳”。明晃晃的日头把“桁”晒得暖洋洋的,老街上一片温馨。
盛夏的黄昏,清凉浇洒得老街满满盈盈。老人和小孩子在籐椅子、竹榻、长条凳紧挨着几家屋门前的门板,摆成一街乘凉的风景。好听的曲子从手摇留声机的唱片上袅袅绕绕地响起,陪伴着老人、孩子在黄昏里吃饭,在天黑后数星星。母亲把一大盆的未洗衣服移到老街上屋门口的细柳旁用肥皂擦洗,我把堂屋里的竹榻搬到母亲身边乘凉。
秋天来了。老街西街河岸畔、街巷转角处法国梧桐树树叶沙沙沙地响。秋意渐浓,梧桐树落叶漂浮在清亮亮的河水上,树冠随秋风摇曳,越摇越瘦,街景也越摇越瘦。卖瓜的老头站在瓜摊旁摇动旧蒲扇,唱歌般喊着卖瓜曲——西瓜吃哇、西瓜。连接街景的小桥栏杆上挨排着秋天的芦稷,芦稷的穗子像红红的高粱撑满了河水与天空。凫水的顽童攀爬上桥栏杆,偷吃芦稷。母亲每每叮嘱我不要去“野”,她是防止“野”坏脱我的心性。老街上同年岁的小伙伴中我是最“儒”的男孩子,街坊口碑很好。
冰霜的早晨,街屋屋檐滴水成冰。老街上仅有的几家店铺的排门板关得紧紧地,唯有老虎灶的热气在街深处浓浓地飘荡着。小媳妇踮着脚尖走下西河沿的台阶,蹲在冰凉的水桥上敲冰洗尿布,白嫩的手冻得通红通红,仿佛透明的红萝卜。隆冬的傍晚,老街上特别地清静,母亲在“美孚罩”的明晖里一针一线缝制衣服。母亲的影子投影在墙壁上,挤耳的短发变长了,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