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盘山公路上穿行,雨织就了灰蒙蒙的网,车窗流下了一道道蜿蜒的泪痕。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远处的山峦成了一片混沌的水墨,我的心口也像压着一块浸饱了水的沉木。
终于抵达了那个小山村,我独自一人。村口静寂而空荡,唯有溪涧在石桥下高声喧哗。我撑着伞,在村中唯一的石径上踽踽独行,雨水沿着伞骨不断滴落,击打着我脚边的青石,发出轻微的声响,应和着我缓慢而孤寂的脚步声。
这是一座已经被废弃了的小山村,村中的小径湿滑蜿蜒,在雨中泛着幽暗的光。两侧的老屋高低错落,在瑟瑟声中沉默蹲伏。雨水顺着瓦楞汇成细流,从残破的檐角垂落下来,织成一道道细密的水帘。石灰墙皮早已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下脱落,裸露着底下山土的本色,如同被时光撕开衣服的老人,在冷雨中瑟缩着嶙峋的胸膛。时有青苔在石基缝隙中挣扎出一点幽绿,那是这片昏暗里仅存的一点活气。
我拐进一座破旧的老屋,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声响,里面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霉气。天井屋檐漏下的雨水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聚成小潭,映着屋顶残破的椽木,就像是风烛残年的孤老干枯的手。那些梁枋上褪了色的彩绘与墨书,在昏暗中幽幽地呼吸着往昔的余烬。雨水滴答滴答落入水潭的声音,在空阔的厅堂里被放大,一声声,清晰而固执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目光掠过檐下支撑的牛腿、窗棂,一处突兀的伤口刺入眼中——那里该有的一块木雕被粗暴地剜走了,只留下一个丑陋的窟窿,边缘的断茬像是未曾愈合的伤疤。我伸手去摸那处空白,指尖触到了粗砺的木渣,钝痛便从指腹蔓延开来。雨声仿佛在空洞里盘旋呜咽。
不知何时,我踱到了溪涧边。往日清浅活泼的涧流,此刻已被雨水灌得浑浊臃肿,沉重地裹挟着自然脱落的枯枝败叶,在堰坝处挣扎着翻涌起泡沫、发出沉闷的呜咽,最终筋疲力尽地被极速冲向下游。水声浑浊,听不出半点往昔的清亮,只搅得人心也跟着那浊流一同沉浮不定。对岸几栋老屋的轮廓在雨幕中被虚化了,如同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湿冷所吞没的旧影。
绕到村后废弃的晒谷场,荒草在雨水中疯长,几乎淹没了残存的石基。在雨水浇灌的荒芜里,几个空酒坛开口朝天,盛满了墨绿色的雨水,像一只只空洞呆滞的眼,无言地凝望着这铅灰色的天空。我眼前是一片被雨水浸透的荒凉。
小荒村始终在雨中沉默,像一个被时光遗落在深山的旧梦。雨水冲刷着它的疲惫,连同我的怅然一起,沉入这大山峡谷无边的湿冷中。
夜幕降临,雨势未歇,我该回家了。我从后视镜里无意间瞥见村口有一点昏黄的光晕,艰难地穿透渐浓的暮色,在风雨中摇曳,在明明灭灭地闪烁,固执而顽强。
车子拐过山弯,那盏灯火终于被无边的雨幕和山影彻底吞噬,但它那一点微弱的执拗,却烙在了我的心底——这被遗忘在深山的村落,连同它被雨水浸透的衰老与寂静,以及那盏在暮色的雨幕中不肯熄灭的灯火,都在我的胸腔里凝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滞重。这盏亮在风雨中的灯火,是寂静的荒村投向我孤寂心海的一粒石子,虽然漾开的涟漪悄无声息,却已悄然漫过了堤岸。
雨声渐疏,山色愈加苍茫。车灯划破沉重的雨幕,在湿滑的山路上小心折返。那个小山村的轮廓最终消融在雨雾深处,只有那盏灯火却愈发地清晰。它仿佛并非悬挂于某处窗棂,而是悬垂于天地之间,微弱而孤寂地映照着这湿淋淋的人间一角。荒村在雨中浸透的衰老与寂静,连同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倔强微光,终将沉淀为心底一泓幽深的寒潭,映照出所有繁华落尽后的清冷本相——原来我们行过世间,也不过是各自擎着一盏微弱的心灯,在永恒的雨幕中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