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我与海对饮于其新居的四楼阳台。周围一片沉寂,杯中白酒,不知何时映入了一轮圆月。举杯欲饮,那月便倏地跃回灰白的天心。
仰首望月,她如银盘独悬中天,清辉如纱,将山川田野温柔笼罩。月面斑驳的影,好似一株虬劲的老桂,树下荫荫的影,像是有人在那里挥斧斫着什么。今晚无星为伴,她在这无边的寂寥里,沿着自己的轨道,默默地缓缓西移。
楼前是空旷的田亩,近处的景观球树,轮廓尚清晰,西边的几株水杉,已融成一树树的墨晕。东首一条水泥路,被月光漂得泛出微光,笔直地伸出去,愈远愈细,最终被夜色吞没,想来尽头该有沉睡的稻浪。更南处,便是山了。
月光下,那山便成了一道淡墨画就的弧线,在天地之交温柔地起伏,如巨人张臂,欲将眼前这静谧人间拥入怀中。海说,这些远山,他年少时曾多次在其榛莽中跋涉。他不畏艰辛,踽踽攀行,只为了登上那山巅,俯瞰那既历与未至的苍茫,仰望那更高更远的山尖。
今晚的山脊薄如纸片,其上的铁塔也凝固定格为剪影的一部分,牵连的电线,早已隐没入夜色里。弧线的西北头渐散于苍茫,东北头则迤逦着,一路延伸向海记忆里的塔山。
塔山,是承载着海童年的那座,在我们的东面。海说,他昔日东行数十步出村,便能望见它那雄浑的郁郁苍苍的山坡。夏雨初霁,山巅常悬虹霓;冬雪新晴,白头可十余日不消;春来岚气缭绕,秋深则霜叶尽染。那时他总痴痴地想,那山岚深处,定有仙人对弈,一局未终,山外已过千年。青山不老,人却老了。
此刻山脚下,灯火三两点,幽幽如天涯渔火。民宿参差,顺山势错落逶迤,那些明灭的窗格后,所藏的美梦和悲欢,今晚大概都交付给了这溶溶的月色。
月亮已从左首悄然移至了右首,清辉更显澄澈。明日,便是中秋。
这座四层小楼,是海新筑的巢,坐落在村子最南面的东排头。海早年就读于某军事学院,毕业后曾驭舰巡弋南疆碧海,后来成了羊城某海军基地的校官,退休前还在“日啖荔枝三百颗”的岭南省委大院任职,全家早已定居羊城。今晚,他将航船驶回了生命的起点,在这能最先望见南山的地方,筑港停泊。
海是在苦水中泡大的。父亲矮小懦弱,母亲虽刚强,终究力薄。他和他的家人,曾在那低矮狭小的老屋里,捱过了无数的风雨。那是他攀越的第一道山梁。此后,他又翻过了一山又一山,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步向着心中向往的山巅跋涉。今夜,他在这宁静的阳台上,在这月光下,静静地和我对饮望山。
喝得下岁月的苦涩,才吐得出人生的芬芳。
凉风习习,微醺间,我和海恍若置身于舰首。眼前月华如水,正破开万顷碧波,航向无垠的星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