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干倘卖无
赵光华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酒干倘卖无》背后的故事让人动容,经典的旋律从过去一直飘荡到现在,少年的我也曾被感动到热泪盈眶。
我没有生存压力,不靠收酒瓶子卖钱,但是十多年来我对收藏空酒瓶子情有独钟,各式各样的空酒瓶占领了我的思想和空间,我已经离不开它了,就像婴儿离不开乳娘。
空酒瓶摆满了我的宅院,父亲用来存放酒的木架子已经摇摇欲坠,我把它们加固好放置我收来的宝贝。除此外,我还专门购置了铁架子来供养我的这些“宠物”。酒瓶中最多的是我们山西当地酒,汾酒系列的瓶子总是占据C位,我们家三代男人和汾酒有割舍不断的感情,这些玻璃的、黑釉白胎的、青花瓷的、金丝珐琅的,或方或圆的器皿记录了我家与汾酒的传奇故事。
人间百味中最熟悉的气味莫过于酒香,尤其是汾酒的清香从小便钻进我的鼻腔,侵入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山西人喜欢喝汾酒,和水土有关,就像山西人喜欢喝老陈醋一样,那是融进山西人血液里的东西,是山西人的胎记。
一杯浊酒喜相逢
爷爷是个孤儿,苦水中泡大的,他十二三岁刚有力气,就开始给地主家扛活。每到过年,地主家也会犒劳这些长工,为的是来年继续给他们做牛马。在年夜饭上,老东家会拿出一坛汾酒施舍大家,爷爷无比自豪地说,汾酒的香啊,真是让人上瘾。大家喝到半醉状态,老东家却戛然而止,他狡黠地说,给大家留个念想,好好干活,来年让大家喝个痛快。爷爷说,老东家的话只能听不能信,他从来没有一年让大家喝尽兴过,但是汾酒的清香氤氲着爷爷的记忆和怀念。后来爷爷参加了部队,被派往朝鲜作战,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他背上的辎重再多,也舍不得扔掉陪伴多年的酒葫芦,他带着家乡的酒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战争间歇,硝烟还没有散去,疲惫的他靠在战壕的斜坡上,打开酒葫芦,大口地喝,不停地咂嘴,绚烂的阳光让他眯上了眼,在鸟儿的叽喳声中他酣然入梦。爷爷说,侦察排里,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每次执行任务前,他都争取让大家喝上一碗酒,这不是电影里的桥段,这是爷爷讲的真实故事。战役打响了,喝了酒,摔了粗瓷大碗,战士们争相在几张薄板钉成的棺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那种视死如归,那种酣畅淋漓,那种血气方刚让人肃然起敬。听不到壮志豪言,只听到喷着酒气的呐喊响彻山谷,战士们如猛虎下山,所向披靡。
打了胜仗,庆功宴是必不可少的,战士们聚在一起,开怀畅饮,微醺状态下,说起家乡的春种秋收,说起婆娘,说起蹒跚学步的儿子,说起襁褓中的女儿,钢铁般意志的战士们不禁泪眼婆娑。一阵喧嚣过后,山坡上静悄悄的,阳光下的金达莱在风中轻轻地摇摆,花儿也不忍打扰战士们的美梦。战士们手握钢枪和衣而睡,不一会儿阵地上就鼾声四起,偶尔还能听到小战士说梦话。
爷爷身上多处有弹片,多年后,每逢阴雨天气他忍不住会喊疼。他捡了一条命回来,一个老乡战士为了掩护他而牺牲,他流着泪,打开酒葫芦,让战友在闭眼前喝了一大口家乡的汾酒。他擦干眼泪,简单掩埋了战士的遗体,把酒壶里剩余的汾酒全部倒在战士身旁。
战争结束,爷爷复员回国,组织上要安排他去公社当国家干部,他说许多战友命都没了,我怎么忍心去享福,再说我大字不识几个,不要耽误了群众,还是让我回家吧。他当大队书记几十年,带领全村老少渡过了一道道难关。60年天灾,他滴酒不沾,人都吃不饱,哪有余量酿酒。后来条件好了,在他的倡导下,大队办起了酿酒坊,每次烧酒出锅,他都要喝第一碗酒,温热的新酒进了他的喉咙,他品咂着,喊一声,好酒!周围响起掌声,男人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爷爷带领群众开荒种地、修水利,每一次村里组织“大会战”前,他都要搬出自家酿的酒,给大家鼓劲,这个时候他像部队首长一样,要和每一位“战士”碰杯。
爷爷说,他就喜欢汾酒那味儿,酒瓶开启,光闻一下就能把人醉倒,那时候能喝到一瓶汾酒就像过年。20世纪80年代,爷爷年龄大了,卸任村干部,把喝酒当成了正事,阴雨天,农家小院里炊烟袅袅。奶奶架起油锅,炸出金黄的油饼,不一会儿四碟下酒菜就端上了桌,爷爷的几个老伙计鱼贯而入,其中一个从紧裹的夹衣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裹几层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几个人轮流拿起酒瓶把玩,好像在鉴赏一件艺术品。这是10年以上老白汾呢!你摇摇瓶子看,酒花久久不散。大家纷纷落座,几粒花生米下肚,半瓶酒不见了。谈笑间话稠了,爷爷又讲起战场上的故事。他哽咽着说,谁能想到我还能活到今天,还能老婆孩子热炕头,还能喝上正宗的汾酒!现在政府每月还发给我15元津贴,我知足了。感谢党和政府,我的路走对了。几个老伙计们你一言我一句,不知不觉酒瓶见底,我记的一个叫玉芳的老汉每次都把酒瓶倒过来,瓶口对准自己的嘴,摇了又摇,抖了又抖,他要让最后一滴酒流进嘴里。每次喝酒,奶奶半是埋怨,半是纵容,说喝酒伤身体,但是每次爷爷和老伙计们喝酒,她总是忙前忙后。爷爷得了食道癌,硬撑到67岁那年去世,咽气的时候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要去见老战友了,总不能空手吧。知父莫如子,父亲把托人从太原酒厂买回来的杏花村20年陈酿放进棺材。
那个跟随了爷爷多年、伤痕累累的酒葫芦一直在爷爷的遗像前默立。
牧童遥指杏花村
父亲是一名教师,当了20多年民办教师,临退休才转正,每每提起此事,他都忍不住哀叹。
父亲和爷爷一样也喜欢喝酒,那会儿经济条件好了,想喝汾酒很简单,供销社柜台上应有尽有。我当时最盼望给父亲买酒,父亲喜欢喝四块五毛钱的玻璃瓶汾酒系列“北方烧”酒。父亲潇洒地抽出一张五元纸币对我说,三儿,去给爸买一瓶酒,我听声得令,兔子一样蹦出家门,只觉得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因为我能得到五毛钱的跑腿费。五毛钱当时对我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五毛钱可以买几本小人书,可以买一大包五香瓜子和水果糖。有了这两样,我就成了“孩子王”,想借小人书看的同学,开始对我点头哈腰,想吃瓜子和水果糖的,吞咽着口水鞍前马后跟了不少。父亲喝酒一般是星期天,干了一天农活,等到太阳落尽,在昏黄的电灯下,父亲对我说,三儿,去供销社买一瓶汾酒,一定要买杏花村产的。父亲抽出的是一张大团结,我高兴得差点晕过去,兴高采烈地提着一瓶酒回来,今天我得到两块钱跑腿费。母亲也买回来了半斤卤肉,他喊住我,想要没收我的跑腿费,我装作没有听见,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母亲知道父亲在过去一星期肯定碰到高兴事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一个表情和一个动作,彼此心领神会。母亲脸上笑盈盈的,走进厨房,菜刀剁肉,葱姜蒜飘香,老风箱呼哧呼哧地喘,她似乎忘记没收我小费的事了。
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有三次,一个夏天的傍晚,他听到大队喇叭里广播他平反的消息后喜极而泣,独自干喝完一瓶汾酒,来了兴致,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到村外吼蒲剧,也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母亲说,让你爸疯去,难得他这么高兴。第二次是民办老师转正,他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一点不假,我终于成了国家的人。再就是他第一次担任高三毕业班班主任,他班里有十多个学生考上了大中专学校,其中一个还考上了省重点大学。父亲总是喜欢独饮,这一点和爷爷迥然不同。
父亲是教语文课的,除了教学生,他非常在意我们弟兄三个的语文成绩,他要求我们背诵古诗,我记的有一项是背诵和酒有关的古诗词,比如“借问酒家何处,牧童遥指杏花村”,比如“把酒问青天,今夕是何年”,比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比如“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等等。我的诗词贮备与酒有关的诗句太多了,女儿说我可以报名参加央视举办的诗词大会了。
退休前几年他调到县城一所中学担任教导主任,每到周末他依旧骑着二八大杆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回家,他像一棵扎根农村的老树,只有枝叶在城市的上空飘着。除了教学,他喜欢在田间侍弄庄稼,母亲总是陪伴在他身边,他们之间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只有汗滴禾下土,只有细雨中递上的一条毛巾,骄阳下端上的一碗白开水,他们相濡以沫,心有灵犀,我没有听到过他们吵架,哪怕是拌嘴。
我不知道父亲是何时喜欢上书法的,退休后在农村,巷里谁家里有红白喜事,他总是账房先生,他的花白头发和厚厚的眼镜片与众不同,大家尊称他先生,文化人应该是无所不能,怎么连对联也写不了,岂不让人小看。他从颜体开始练习,经过半年的“魔鬼训练”,终于可以写对联了。“魔鬼训练”是母亲说的,她对我说,你爸好像着了魔,起早贪黑,过了饭点了才扔下毛笔,经常是满手乌黑,衬衫上也是墨迹斑斑。家里仅有三亩多地也承包出去了,我说也好,你们年龄大了,干不动了,母亲说,你爸的酒量是越来越大了,乡邻家里有事,他是从头陪到尾,自家的事都不管了,有好多次喝多了,别人把他抬回来。
母亲说着话,秋天的阳光从窗棂扑进来,映照在她慈祥的脸庞上。我呵呵地陪着笑,院中桐树上的秋知了叫得正欢。
父亲的书法作品在县里举办的比赛中获了奖,他加入了省书法家协会,来家里求字的越来越多,他从不收钱,也不收其他礼品,除了酒以外。家里专门腾出一间房子放酒,时间长了,柜子里放不下了,酒摆到了地上,甚至放到了走廊。
他喝酒十分挑剔,必须是汾酒,送来的每一瓶汾酒都在他的脑子里编了号码,有一次我偷拿了两瓶,竟被他发现。他说,其他酒你可以拿,但是看到汾酒,你就住手。父亲没有发怒,但是他的语气很重,好像忘了他的三儿也40多岁了,在他的眼里我好像永远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一个冬天的夜晚,西北风呼啸,微黄的灯光下,零星的雪花似有似无。我喝酒回来不久便进入梦乡,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是母亲焦急的声音。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清醒过来。母亲说,你爸约了几个学生在家里喝酒,从中午喝到晚上,一个学生从省城回来带给他一坛汾酒,听他们说是三十年陈酿,你爸一时兴起,喝多了,又哭又笑的,让人心疼,我搀着他送走了学生,转身就倒在院里,不省人事。
父亲一言不发,背对着我们,灯光照在他越来越消瘦的身体上,这几年,我们都忙自己的事,没有和父亲有过多的交流,不知道他每天想什么,干什么,只是知道他每天很忙,喜欢喝酒。没有人走进他内心世界,没有人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医生说没事,挂两瓶水,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就回家,医生说,以后不要让老人喝那么多酒了,虽然是老人过生日,虽然是老坛三十年汾酒。
父亲生日?对了,今天是父亲七十岁生日,我恍然大悟,埋怨母亲,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三个儿子怎么也得给父亲风风光光过个七十大寿啊!母亲说,你爸不让我给你们说,他说你们都忙。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好像父亲狠狠抽了我一个耳光,我惭愧地低下了头,一时觉得羞愧难当。我记的母亲的生日,记的自己的生日,还有老婆孩子的生日,唯独忘记了父亲。
“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
我踌躇满志,欲为理想歌唱,但却被现实捆绑,灯红酒绿,纵情声色,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从入职开始我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
经过了三次高考蹂躏,我跌跌撞撞考进一个市属两年制中专学校,总算跳出了农门,给父亲挣了脸。大哥二哥都考入了大学,唯有我这个老大难让父亲揪心,忘不了那个黑色七月,屋外下着雨,父亲披着雨衣走进家门,从他沮丧的表情看出我的高考成绩不理想,父亲把自己关进屋子,喝闷酒,母亲再喊他也不开门,母亲含着眼泪说,老三啊,你爸是个要面子的人,他是老师,自己的孩子考不上,那就是打他的脸,你就是再复习两年,也要给我和你爸考上。母亲嘤嘤地哭着,我很少看见她流泪。
毕业后我分配到县化肥厂,厂领导看我还机灵,又喝过墨水,就安排我进销售科工作,全厂就我们科室饭局多,我的酒量也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42°的汾酒我喝一斤不醉,慢慢地我混成了副科长,45岁那年我当了科长,在市场经济初期,销售额的大小和酒量的大小有直接关系,我天南海北地跑,饭局上总是推介家乡的酒,我似乎成了汾酒的代言人,各地的客户从不适应到适应,再到最后都喜欢上了汾酒。
酒足饭饱,歌舞升平,恰恰恰.......
进入新时代,国有企业式微,曾经的国营大厂被资产重组,我顺势成立了自己的农资销售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喝酒仍然是商战中最秘密的武器,酒可以让未曾谋面的男人们在短时间内称兄道弟,酒可以消除障碍,拉近距离。
有一天我的体检报告出现异常,在医院当护士的媳妇立即做出反应。她板着脸说,你再喝酒就没命了。我满不在乎,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直到一天,酒桌上,觥筹交错后,我呼吸急促,天旋地转,身体如软面条一样滑落到桌子底下。
“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这辈子咋就爱上个你........”这首歌的旋律在我脑海回放,我头脑清醒,但是已经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在妻子和女儿的监督下,我成功戒酒,身体也渐渐地恢复了。心痒痒的时候就打开一瓶酒,闻一闻酒香解馋。饭局还是不少,但是大家都不再劝酒了。越来越漂亮的酒瓶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尤其是主打青花瓷的汾酒系列酒瓶,看上去高贵典雅,简直就是艺术品。
父亲过世后,他收藏的酒我全部送了人,摆酒的架子全部摆上了我收藏来的空酒瓶子。金黄色的瓷瓶上双龙摆尾,大红色的瓶上是国花牡丹。四方如鼎的瓷酒瓶是汝窑精品。
我收藏酒瓶的途径主要是靠捡,饭局结束后,我去酒店后厨堆放杂物的地方寻找,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收藏酒瓶子,有了稀罕件就送过来,去废品收购站也能淘到好货。废品站的老板曾经是我的酒友,他收到好的瓶子,就呼我过去拿。一来二去,我家成了酒瓶“博物馆”了,各种花色的酒瓶琳琅满目,也经常有朋友来参观。
这些躺在架子上的空酒瓶儿,如一群挨着墙角晒暖的老人,一遍一遍咀嚼着过去的辉煌。爷爷的酒葫芦被我安放在酒柜的主要位置,它站在一个玻璃罩着的木块上,像一个随时准备发号施令的将军。
父母也相继离开了我们,它们的形象变成了相框里单薄的照片,大哥、二哥在外地很少回家,我把自己镶嵌在老宅的旧时光里。快到清明节了,还没有看到“雨纷纷”,而我却“泪纷纷”了,我走进房间,拿起鸡毛掸子一遍一遍地擦拭这些酒瓶子,和它们喃喃地说话。恍惚间,笑盈盈的母亲端着菜朝我走来,爷爷手捧着他的酒葫芦早已落座,父亲掏出一沓红色的大钞对我说,三儿,给爸买酒去,今天我们爷三个一定要喝最好的汾酒。
作者简介:赵光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第四届签约作家,目前供职于山西省永济市自然资源局。运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永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60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林中鹿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