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六月,高考的燥热气息又弥漫开来。每至此时,我总不免忆起那个在书本与油灯之间挣扎的乡村少年。那盏昏黄油灯下,书本堆叠如小山,字句如蚁群在纸页间爬行,我则埋首其中,试图在无边的墨迹中为自己觅得一条出路。远处田野的蛙鸣虫唱,仿佛成了我寂静世界里的唯一伴奏,而纸页间铅字堆叠的幽径,却只通往未知的黑暗深处,等待着一丝光亮将其照亮。
终于,那张纸片落到了手中,轻飘飘的录取通知书,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它似一道符咒,咒语念罢,便要把我从田埂上连根拔起,栽入那钢筋水泥的陌生丛林。当火车吞没我,带着我驶离故乡时,我回头望去,父母的身影在站台上渐渐缩小,最终化作两个模糊的点,融入了那方生养我的土地——他们并未如我一般,能借这纸符箓挣脱泥土的束缚。
城市果然庞大而坚硬,我似一粒微尘落入喧嚣的漩涡。我在书堆与稿纸之间辗转,终于也安顿下自己的小巢,有了妻子,更添了儿女。然而,每每在夜深人静、伏案疾书之际,电话铃声乍然响起,我便心头一紧: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混着咳嗽声传来:“冒的事,你爹的腰疼又犯了,老毛病,不碍事。” 我握着话筒,手心里早已沁出细密的汗,却只能听着千里之外父亲那被疼痛碾碎的声音,在电话线中微弱地传递着。
父母也曾来过城里,可那些日子,他们像两尾离水的鱼,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局促不安,在高楼的玻璃幕墙前茫然四顾。他们熟悉的是土地的气息,是庄稼的拔节声,而非这城市冰冷坚硬的规则与节奏。最终,他们还是回去了,回到那熟悉的老屋与田畴之间。当火车再次载着他们远去,站台上,父亲那微微佝偻的、被岁月压弯的脊背,在我眼中渐渐模糊,如同当年他们目送我时一样,只是这次,是我目送他们离开,他们重新变成了大地上的两个点。
我的书桌之上,如今堆满稿纸、合同与孩子的习题册,其间夹杂着几张父母的体检报告单。报告单上,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与起伏的曲线,冰冷地陈述着他们身体里悄然进行的衰老与磨损。我有时握笔发呆,在纸上划下的并非文字,而是当年父亲佝偻背影的轮廓——这轮廓渐与体检单上的曲线重叠,像是两股无法和解的力量,将我撕扯于城市的键盘与故乡的田埂之间:一边是孩子的试卷需要签字,一边是催问父母药费的单据;给父母装空调的钱,变成了儿子夏令营的缴费单……
又是一年高考季,窗外蝉鸣如沸,仿佛二十年前那个油灯摇曳的夏夜重现。当年那盏油灯下的少年,以笔为刀,在纸页上刻下的,原来不仅是走出田垄的通途,更是一纸无法轻易兑付的“孝道欠单”——它让我在城市的钢筋骨骼间站稳了脚跟,却同时把父母留在了渐渐远去的乡土炊烟里。
高考确乎赠予我一支笔,用以书写个人的命运;然而命运又从来不是单行本。有时我静坐桌前,心中暗忖:这半生伏案,笔下流淌的墨痕,能否最终也汇作另一封“通知书”?那上面没有高校的印鉴,却以光阴为墨,以行动为笔,期冀着能寄回那片生养我的土地——上面写着,儿子未曾辜负那盏油灯下最初的凝望,更努力在偿还那岁月深处无声的托付。
是的,生命这本大书里,每一份通知书都曾是一份允诺。少年人以为笔锋能割断与土地的脐带,却不知土地早将根须缠入血脉;后来才懂,所谓进取不仅在于向上伸展枝叶,更在于向下深扎,以坚韧之根须反哺那曾经托举过自己的土地——那封以一生作答的回执,终须在泥土深处,以汗滴为印,以归途为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