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自古便谙熟于“雅集”之道,这何尝不是一种向上社交?王羲之《兰亭序》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正是以文会友,以才相吸的佳境。然而,雅集之“雅”,却与今日喧嚣中的“向上社交”形成了微妙对照。
当下世情之中,向上社交似乎被赋予了某种急功近利的世俗涵义——它变成了一道赤裸裸的算术题:如何以最少心力,计算最稳妥的路径,以搭上贵人,攀向更高的平台。多少人如精明的商人,细致盘算着每一张名片的价值,每一场饭局的盈亏;又如同锱铢必较的匠人,精心打磨自己的言辞,琢磨着逢迎的表情。这“登梯者”眼中,向上社交仅如登高之梯,一级一级,只顾向上,却未曾顾盼身边的风景与天空的辽阔。
然而,这般向上社交的登梯者,当终于攀上自认的高处后,却常常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困境。站在高处,四顾茫然,竟不知自己究竟在何处?登梯之累尚未消尽,高处之寒却已袭来,心中悄然浮起空虚的恐慌:梯子已到尽头,梯外又是什么?梯子之顶,竟成了精神飘零的荒岛。
向上社交的迷途,实质源于灵魂的“无根”状态。它忘却了向上社交的本真要义——向上社交实为灵魂自我提升之需,是灵魂在寻求更高处的精神共鸣与更开阔的认知境界,而非简单的功利交换。所谓“上”,非关地位与金钱的堆叠,而指向思想与人格的巍峨高山。鲁迅先生与瞿秋白之间,以文章为桥梁,思想为纽带,相互砥砺、相互启发,这恰如鲁迅所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如此社交,非为索取,而是内在精神高度在彼此辉映中得以升华。
真正可贵的向上社交,必先有“向下”的扎根功夫。所谓“下”,乃是沉潜于内心世界,充实自身德行与学识的深度耕耘。孔子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此“立”之根本,便是向下扎根所积之厚德与真才。傅雷当年拜会刘海粟,并非趋炎附势,而是胸中蓄满对艺术的执着探求,怀揣着真才实学,如一棵根系深扎的大树,如此向上伸展枝叶才显出自然的姿态,与那些精神贫瘠却只懂攀援的藤蔓截然不同。
当向下扎根积蓄了足够力量,向上伸展便成了生命自然之态,此时“上”与“下”的界限趋于消融,向上社交亦得以超越功利羁绊。此际,向上社交便如庄子所云:“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社交成为生命个体之间彼此映照、共同完成的精神壮游。恰如古人登高,既为眺望远方,也为俯察万物,云海在脚下翻涌,灵魂却在高处自由翔舞——向上社交的终极境界,并非仰望他人,而是借他人之光华,照见自己心中那轮未曾圆满的月亮,从而获得一种灵魂的上升与超越。
今日众人汲汲于“向上”,却常常忘记了“社交”二字本身所蕴含的深层温度与相互性。社交并非单方面攀附,而应如《礼记·曲礼》所言:“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向上社交的真谛,在于以真实的自我价值为基,寻求精神层面的互惠、对话与共鸣,最终抵达的是生命境界的共同提升。如《中庸》所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当个人内在的“中”得以确立,社交之“和”方能自然达成,臻于“天地位,万物育”的和谐共生之境。
这社交的和谐境界,最终让“登梯者”与“观云人”的分野豁然开朗:登梯者只知向上,眼中唯有梯级与目标,他的攀爬是焦灼的、功利的;而观云人懂得扎根,能在向上伸展时欣赏天光云影,他的上升是自在的、丰盈的。后者在精神的高处与阔处游目骋怀,社交因此升华为灵魂间的彼此照亮与自由呼应。
当晨光初染古寺飞檐,钟声悠悠响彻云霄,既上达天听,亦沉入山野大地。向上社交的真义,恰在这贯通天地的余响之中——它非为向高处奔逐,而是让生命在精神高处与厚土之间,奏响一阕和谐而饱满的深邃乐章。
这钟声提醒我们:真正的向上,是以深厚向下之根,去触摸那无限高远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