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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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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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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的岸

我提着行李踏下归途的车厢,二十年未曾于端午归家,十五载未曾与父母兄弟聚首桌前。每次不是因工作牵绊,便是被杂事绊倒,竟也拖沓到了今日。行李箱的轮子磕绊着家门口坑洼的水泥路,响动沉闷,如同我心中积压了许久的话,却终究无法顺畅倾吐。

推开那扇门时,父母早已迎候在门口了。父亲的手伸来帮我接行李,我本能地握了上去,那手掌粗砺得硌人,仿佛砂纸磨过我的皮肤。母亲鬓边的白发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分外刺目,恍如散落一层薄薄的霜。我喉头哽塞,只觉舌尖沉重,笨拙地挤出几个字:“爸,妈……回来了。”父亲轻轻应了一声,母亲则忙不迭地擦拭眼角,随即又迅疾转身朝厨房走去:“我再去热热饭菜。”

晚饭端上来了,母亲特意包了粽子。母亲递给我一只粽子,绿油油地裹得紧实,沉甸甸地躺在掌心,像一枚结结实实的心事。我笨拙地撕剥着,细绳却缠得纹丝不动,指尖竟微微发抖。母亲笑着伸手想帮我,我竟下意识地躲闪开来。这一躲,便瞥见母亲的手悬在半空,笑容僵了一瞬,又慢慢缩了回去。

“你剥吧,你剥吧……”她低声絮语着,声音里透出些许失落。

灯光下,我忽而想起多年前离家时的情景,也是这般灯光昏黄。彼时我意气风发,只觉世界是张崭新铺开的地图,远游如舟,自信满满地撑篙离岸。可如今归来,鬓角也染了风霜,却发觉那岸早已不是昔日之岸——岸上的父母,也悄然被岁月漂白了鬓发,揉皱了面庞。自己竟也像被生活磨钝了的橹,摇不出铿锵的调子,只剩下一桨一桨的沉闷,在时间之流里徒然推挤着虚空。

“屋里……天气热吗?”父亲突然开口问道,这话题生硬地打破了沉默。我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续。我咀嚼着饭菜,却如同嚼蜡,只觉饭粒干涩地梗在喉间。弟弟一家也坐在桌边,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我,我竟连他们的名字也叫不出口了。满桌佳肴,我们却只低头夹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唯有碗筷偶尔磕碰出轻响,清脆得令人心惊。

夜深了,母亲去翻找东西,抽屉深处忽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母亲捧出一个纸盒,打开时,里面竟是一小叠风干了的粽叶,边缘枯黄蜷曲。母亲指尖轻抚过叶脉,如同抚过旧日时光:“这些,都是你不在屋里,我们包了粽子给你寄过去,每年剩下的一点粽叶……我收着了。”那枯叶脆薄,稍一用力便会碎裂,母亲却一片片攒着,如同珍藏起了岁月里寄出的思念残片——而寄出去的心意,最终竟枯槁地回到了原点。

父亲抽着烟,默默坐在堂屋。我陪坐一旁,烟头那一点红火,在暗夜里明灭不定。堂屋里有风吹过,带来远处一阵阵虫叫声。父亲凝望着堂屋外对面山岗爷爷长眠的方向,烟缕缠绕升腾,在月光下宛如一缕缕难以捉摸的愁绪。

我把那剥开一半的粽子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被撕开的粽叶。米粒从破裂的叶隙间漏出来,洒在裤子上,又滚落到地上——细小的白点,如同时光无声的遗痕,纷纷坠入尘埃。

十五年的团圆饭,终究吃完了。我手里攥着那半枚剥开又未吃完的粽子,粘腻的米粒粘在指间,温软却沉重,竟像捧着一颗剥开了却不知如何安放的心事。山风拂面,裹挟着艾草与山间土地的气息,那风里似有旧日的欢笑,隐隐约约,穿过岁月拍击在心上,又倏忽散去。

原来漂泊半世,船缆终会系回老渡口;只是缆绳磨得糙了,岸石亦被流水啮旧——停泊的刹那,才猛然看清,逝水早将两岸都淘洗得陌生。人生逆旅,纵然踏回原点,原点也非昨日之岸了。

归人立在岸边,手中黏腻的粽米渐渐凉透,终于一粒一粒地,簌簌落入了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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