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苏醒,灶膛内却已燃起灼灼火光。母亲的身影在昏暗中晃动着,宛如一幅被岁月浸染的陈旧画卷。她开始煮鸡蛋,小心翼翼地将一枚枚浑圆的鸡蛋放入锅中,如同安放一个个微小但沉甸甸的希望。炉火低语,水汽蒸腾,水煮蛋渐渐熟透,蛋壳在滚烫中裂开细纹,如同母亲布满风霜的手掌,也似她沉默而坚韧的命运裂痕。
我每每离家,母亲必是凌晨四点起身,为我煮十个水煮蛋,风雨无阻。蛋壳洁白,蕴藏着她未曾言说的温度与牵挂。父亲在旁唠叨:“带这些干什么,路上哪买不着?”母亲只是垂首继续剥着蛋壳,指尖被烫得微红,声音平静如初:“外面的哪比的上家里煮的安心。”她手指拂过温热鸡蛋的细致,仿佛在轻轻抚摸孩子熟睡的面庞。母亲总在离别时刻固执地塞进我行李里十个鸡蛋——这微薄之物,竟是她所能抓住的全部安稳。
待我启程,母亲必会站在家旁那土坡之上。坡顶风急,总拂乱她鬓角早生的银丝。她裹紧旧衣,佝偻着身躯,执拗地站在风里,目光牢牢系于我们远去的背影,直至人影融于天边,道路化作一条细线。她方才缓缓转身,一步一挨地踱回那寂静空旷的院中,身影被骤然拉长,仿佛一道孤寂而执拗的刻痕,在空寂院落里被拉长,刻进了时光的深处。
母亲生于贫瘠山村,童年早早被贫困所劫掠。小学一年级刚念了几个月,家里那头瘦弱的老黄牛便牵走了她尚不识字的童年。她稚嫩的肩头被迫担起放牛之责,每天赶着那头迟缓的老黄牛,走在荒草萋萋的山坡上。她曾向我讲述,自己是如何偷偷扒在学堂破旧的窗边,踮起脚尖,将耳朵紧贴窗缝,竭力捕捉那几缕断续的读书声。风吹过,那声音便如游丝般飘散,难以把握。她眼巴巴凝望学堂的方向,目光里盛满对书本的渴慕,却终究被牛绳牵走,渐渐消失在通往山坡的小路上。
命运如同村前那道被雨水冲刷得深凹的沟壑,坎坷不平,难以逾越。她出嫁到父亲家中时,除了几件旧衣,一贫如洗,唯有双手刻满劳作的印记。他们白手起家,几乎赤手空拳地面对贫瘠的土地与艰难的生活。母亲曾回忆说:“那时啊,除了力气,再没有别的指望了。”她的日子,被割裂成无数个重复的清晨:天不亮便起身,在灶台与猪圈之间奔走,而后扛着沉重的农具走向田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后来,我们读书需要学费,母亲学着养猪,家中便建起了猪圈。养猪是桩极苦的营生。每日天蒙蒙亮,她便起身煮猪食。沉重的铁锅架在灶上,她费力地搅拌着滚烫的糊状物,热气蒸腾,汗水浸透她单薄的衣衫。猪食煮好后,她又要一桶桶吃力地提到猪圈。猪食气味浓烈,猪粪的恶臭更是无孔不入,长久盘踞在猪圈周围,也顽固地附着在母亲的头发与衣服上,难以祛除。这气味,成了她生命背景里一种无声的烙印。
当猪崽终于长成,母亲便需与父亲合力,将沉重的肥猪捆绑抬上收猪人的车。她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咬着牙,额角青筋凸起,骨头仿佛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猪被抬走后,她往往累得直不起腰,扶着墙,要喘息良久,腰背的酸痛如潮水般袭来,久久不散。这用血肉之躯扛起的重量,成为托举我们未来的基石——她硬是用肩膀,扛起了一个家沉甸甸的屋檐。
她那双曾经或许也柔嫩的手,早已被农具磨砺得粗糙变形。手掌布满厚厚的硬茧,一道道裂口如同干涸的土地,纵横交错,深嵌在皮肉里。冬天寒风一吹,那些裂口便如小嘴般张开,渗出丝丝血迹。父亲劝她涂点“郁美净”,她只是摇摇头,随意撕一小块布条缠上,便又埋头于永无尽头的劳作中。这双手,在泥土和铁器的反复磨砺下,如同风干的树皮,却也成为她对抗命运最直接、最沉默的武器。
母亲几乎不识一字,她生命的地平线被贫困牢牢钉死在田野和灶台之间。然而,正是这方寸囚笼般的阅历,反而让她对“外面”生出了近乎悲壮的执念。当村里许多同龄孩子被父母唤去插秧割稻时,母亲却以不容商榷的固执,将我牢牢按在课桌前。她不懂宏大的理论,却用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信奉着读书是穿透命运厚壁的唯一凿子。她常对我们说:“我像牛马一样在地里滚了一辈子,你不能再这样了。不读书,就永远困死在这山里,看不见外面的天有多大。”这朴素的话语,是她用半生匍匐在泥土里换来的最透彻的认知。
我考上高中的那年,学费和生活费成了家里难以承受的重担。母亲沉默着,将家中仅有的两头半大的猪提前卖掉,又咬牙多养了两头母猪,日夜照料。那段时间,她几乎睡在猪圈旁,人也更加瘦削。父亲叹气:“读这么多书,未必有用,还拖垮了家。”母亲罕见地提高了声音,斩钉截铁:“再难也要读!家里的事有我!”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昏暗的土屋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以自己为燃料,固执地点燃那微弱的希望之灯。
那些年,为了凑足我的学费,母亲几乎榨干了生命里最后一丝气力。她如同永不疲倦的陀螺,在田埂与猪圈间疯狂旋转。过度辛劳最终压垮了她的脊梁。一个冬日,她在结冰的猪圈旁滑倒,腰椎受了伤。医生叮嘱必须卧床静养。可她只在床上躺了三天,便咬着牙,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又回到了猪圈旁。我寒假归家,看见她佝偻着腰,在冰冷的地面上艰难地拌着猪食,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我冲过去想夺下她手中的木棒,她却死死抓住不放,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你去读你的书!这里的事,妈还干得动!”她的腰弯得更低了,却把我们的脊梁托得笔直——她以身体的崩坏为代价,换取了儿女灵魂的站立。
后来,我离开家乡,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向远方。每一次启程,母亲都固执地重复着那套仪式:凌晨四点灶膛的火焰,锅里翻滚的十个鸡蛋,以及家旁土坡上那个久久凝望、在风中越来越小的身影。那身影,在广袤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却像一枚坚硬的铆钉,将我们漂泊的根系,牢牢钉在了故乡的土壤里。无论我们飞得多远,回望时,土坡上那一点模糊的轮廓,永远是灵魂归航的灯塔。
多年后,我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故乡。母亲早已习惯性地提前站在了那熟悉的土坡上等待。她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白发在风中飘动,腰背因经年累月的劳损,佝偻得更深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却如秋阳般温暖明亮。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将几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塞进我的孩子手里,那动作、那温度,穿越时空,与我记忆深处的无数个清晨严丝合缝地重叠。土坡之下,新修的水泥路如闪亮的箭矢射向远方,车流不息,奔向未知的繁华。而我的母亲,依旧站在她那小小的、沉默的土坡上,如同一个古老的瞭望者。
母亲的生命,是在贫瘠土地里扎下的根,却奋力托举我们伸向更辽阔的天空。她不懂书本里的深奥理论,却用一生的匍匐与仰望,亲自写下了关于“教育”最滚烫的注脚——她以沉默的脊梁为笔,以土地为纸,用血汗写出最朴素的箴言:真正的远见,是忍受眼前最深的黑暗,只为给身后的人凿开一丝天光。
那土坡上的身影,是她亲手立下的无字丰碑,无需颂歌,却比任何碑文都更凝重地铭刻着:她将自己站成了渡口,让我们得以从贫瘠的此岸出发,奔赴她从未抵达却用目光反复摩挲的彼岸。
如今每次归乡,车轮碾过新铺的公路,卷起尘土。我远远望见土坡上那熟悉的身影,依旧固执地守在那里,像一枚楔入大地的钉子,钉住了流逝的时光。坡下崭新的高速公路车流如织,奔向不可测的繁华远方。而母亲,依旧站在她那小小的、沉默的制高点上。
我忽然明白,母亲用她低到尘埃里的身躯,为我们垫起了一个瞭望世界的土坡——这土坡不在高处,而在她无数次挺直的脊梁上;这瞭望不靠目光,而靠她将一生心血熬煮成十个鸡蛋的滚烫温度。
母亲以泥土般的沉默与坚韧,完成了对命运最庄重的启蒙:她让我们看清,真正的飞翔,始于那双甘愿深陷泥泞却奋力托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