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六十有三,个子不高,瘦削的身形,仿佛田间一根枯槁的稻秆,却又总在风霜里倔强挺立着。头发早已花白如霜,那白,是岁月的风霜,是土地的颜色,是时光的印记,早早染遍了他的头颅。他喜欢独自一人,默默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常常端着一杯酒,眼神穿过窗棂,投向远处蜿蜒的田埂,投向那四季更迭的田野。他素来言语稀少,如同那山间深藏的泉眼,心事沉潜于无声,只有烟与酒,成了他静默世界里唯一的、无声的密友。
湘北多丘陵,山峦起伏,梯田如鳞。父亲的一生,便是在这些层层叠叠的绿意与金黄之间,踏着泥泞,扛着烈日,一步步踩踏出来的。我幼时常常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看他用那双布满沟壑的手扶犁,听犁铧切开泥土时沉闷的声响,如同大地低沉的叹息。他弯腰插秧,脊背弓成一道沉默的山梁,豆大的汗珠滚落,砸进浑浊的田水里,瞬间便被泥土无声地吞没,了无痕迹。父亲那双手,粗糙得惊人,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泥,掌心厚厚的老茧,硬得像磨钝的镰刀,一道道裂开的口子,如同干涸的河床,纵横交错,深嵌在皮肉里。那些裂口,春天插秧时被泥水泡得发白,冬天寒风中又冻得绽开血痕——它们是土地刻在他身上的年轮,无声地诉说着农事艰辛的漫长刻度。
乡间劳作,父亲向来沉默如石,连呼吸也悄无声息。可唯有在酒的面前,他那沉默的堤岸,才似乎微微松动起来。日暮西山,田里活计终了,他洗净手脚,坐在堂屋的小木桌旁,捏出那小小的、被磨得光滑的酒杯,再倒上一点散装烧酒。酒液澄澈透明,映照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他捏着杯子,并不豪饮,只小口小口地抿着,每一口都缓慢而专注,仿佛不是在饮酒,而是在品尝土地里所有沉默的滋味。偶尔,他也会对着我,目光里带着酒意酿成的微温,言语依旧不多,却比白日里柔和些许。烟与酒,是他疲惫身躯的抚慰剂,是他在沉重泥土生活之外,为自己艰难凿开的一线透气孔。烟圈袅袅上升,酒意微微晕染,这点点微醺,才让他脸上那被岁月和土地压出的纹路,在瞬间似乎得以舒展开来。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临行那天,父亲执意送我去邻村搭乘客车。他扛起我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旧帆布行李袋,袋子压在他瘦削的肩上,几乎要将那微驼的脊梁压得更弯。他走在前面,沉默地穿过村巷,踏上通往邻村的田埂小路。他个子不高,背影在初秋的薄雾里显得格外瘦小,却又无比固执地撑开一条道路。
乡间的客车尘土飞扬,简陋而破旧。车来了,父亲帮我把行李塞进狭小的车厢。他站在车窗外,微微仰头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他只是抬起手,用力拍了拍车窗框——那手掌击打车框的声音,短促、有力,像一个沉重的休止符,敲打在离别的当口。旋即他很快缩回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裤缝上沾的一点泥星。车子发动,喷出浓黑的尾气,缓缓开动。我隔着布满灰尘和指纹的车窗回望,父亲的身影在车后卷起的黄尘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被那无边的、沉默的田野吞没。
母亲后来告诉我,我走后的那个夜晚,家里气氛异样地沉寂。父亲照例洗净手脚,坐在那张熟悉的小木桌旁。他拿出酒瓶,倒了一满杯,酒液晃荡,映着昏黄的灯光。然而,他端起酒杯,却久久没有送到唇边。他低头凝视着杯中晃荡的液体,仿佛那小小的杯中,盛满了无法言说、也无法消化的心事。母亲说,她看见父亲端着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终于,父亲将杯子重重地顿在桌面上,杯里的酒泼洒出来一小半。他猛地低下头,用那双开满裂口、沾满泥土的大手捂住了脸,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间闷闷地透出来,越来越响,最终化为嚎啕大哭。那哭声在寂静的乡村夜晚显得格外突兀而惊心。母亲说,父亲那样撕心裂肺的痛哭,她这辈子只见过两次——上一次,还是爷爷过世的时候。甚至那时,父亲也只是在灵前沉默地跪了一夜,烧了一夜的纸钱,眼角干涸,并未落泪。
多年之后,我才在异乡的静夜中逐渐读懂那晚的痛哭。那哭声里,何尝是纯粹的喜悦?那是一个被土地钉住一生的人,在目送自己血脉里生长出的翅膀终于挣脱引力时,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剧烈震颤。爷爷去世,是土地逻辑里寻常的落叶归根;儿子远走,却是斩断了世代的根系,向一片他完全陌生的天空飞去。那杯端起又放下的酒,是他习惯的慰藉与表达,却在那巨大的、复杂的命运转折面前彻底失效了。酒,再也无法安抚那撕裂般的痛楚与茫然。哭,成了这失语的耕者唯一能发出的、关于命运变迁的惊雷。
土地上的父亲们,常被赞颂为山,为树,为沉默的脊梁。然而这沉默,与其说是美德,毋宁说是命运赋予的烙印。世代的劳作,如沉重的磨盘,碾碎了他们言语的欲望。泥土的哲学,只教会他们弯腰,承受,在季节更迭中交付汗水与收成。他们的爱,被深埋于泥土之下,如同深秋埋下的种子,不喧嚣,不招摇,只待岁月与离别的犁铧,方能将其翻掘出来,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以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猛然撞入我们惊觉的视野。那晚父亲的泪,便是被命运之手强行从深土里掘出的、沉默的爱之根块,带着泥土的腥涩与沉重。
父亲那杯终究未曾沾唇的酒,以及那晚猝然决堤的泪水,在我生命的土壤里,早已沉淀成一方最坚实的基石。它时时提醒我,血脉深处那无法剥离的泥土气——那是沉默的重量,是隐忍的韧性,是生命原初的苦涩与回甘。
后来,我定居城市,父亲依然守着湘北的田地。每年,他总会托人捎来鼓鼓囊囊的包裹,里头有晒得极干的红薯条,自家榨的菜籽油,还有新收的糯米。包裹往往是用洗得发白的旧化肥袋子缝制的,针脚粗大而笨拙,一如父亲那双布满裂口的手留下的印记。打开包裹,浓郁的、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便盈满了钢筋水泥的斗室。我嚼着那坚韧甘甜的红薯条,指尖沾着清亮的菜油,眼前便又浮现父亲在烈日下弯腰收割的身影,在冬夜里沉默地剥着花生、拣着豆子的模样。这些来自土地的馈赠,无声地跨越了千山万水,如同父亲那晚未能说出的千言万语,沉默地滋养着我异乡的岁月。
父亲依旧在湘北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依然沉默寡言,依然在傍晚时分,独自坐在小桌旁,倒上一杯酒。只是,我常常会想,当他端起那杯酒,目光投向门外暮色四合的田野时,会不会偶尔有一瞬间,那田野的尽头,幻化出城市迷离的灯火?他杯中的酒液,是否也悄然混入了一丝千里之外的烟尘气息?
父亲的背影,依旧矮小而瘦削,如同田野里一株沉默的稻穗。他蹲在晒谷坪的角落,烟卷夹在指间,一点微红的火星在薄暮里明明灭灭。他缓缓地吸一口烟,再缓缓地吐出,烟雾无声地缭绕、升腾,渐渐消融在黄昏那无边的、温柔的静默里——那静默,如同大地本身,蕴藏着无法言说的深重与辽阔。
天地间,静默如酒,如烟,如土。父亲便在这静默里,活成了土地本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