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递过来时,仿佛捧着一座山。那叠钱压在我掌中,沉甸甸的,由无数细碎的十元、五元纸币堆叠而成,如同经年累月积下的沉重泥土。父亲的手上,水泡赫然在目,像一枚枚沉默的勋章,又似泥土之上突兀生长的苦果。我茫然问道:“爸,你手怎么了?”父亲只摇头:“没事,你入学要紧。”那声音轻如飘落尘埃,随即他转身离去,背影在岳阳城初春的雾霭里缓缓消隐,如同深秋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那一刻,我竟未能窥见,他整个身躯已然负载着一条无声的伤痕,如同大地无声承托着万物。
后来我方知晓,那学费,是父母亲在料峭春寒中踏遍数十里崎岖山路才艰难讨借来的。湘北的冬末春初,泥土路被冻得坚硬如铁,又被零星春雨泡得泥泞不堪。父母亲踩踏着这条凝固与融解交织的泥泞之路,深一脚浅一脚,从这户挪到那户,从这村跋涉到那村。父亲素来寡言,话仿佛金贵,轻易不舍得出口。他一生囿于湘北山地,不曾如村中其他汉子般远走他乡务工谋生,只以土地为生,亦以土地为命。土地不言,父亲亦默然,仿佛彼此早已有约在先。
那时节正值新年刚过,家家户户钱囊也如年节后剩余的食物般单薄。父亲敲门借钱,嘴笨得几乎张不开,支吾着艰难开口,脸上腾起赧然的红晕,如土地被犁开时泛起的红土。他局促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仿佛那双手有罪,必须反复搓揉才能洗净羞愧。然而,那目光却分明是沉着的,是岩石般坚定的——为了儿子前途,他宁可将自己的尊严一寸寸压弯,也要在他人门前把腰深深躬下去,仿佛面对土地之神行祭礼。曾子道:“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父亲不谙这些文绉绉的言语,他只知道,拼尽所有也要让儿子能读书,这便是一个父亲无言却不容置疑的忠信。
那晚归途,夜已深如墨染,山野间漆黑一片,唯有天幕上几点寒星,冷冷映照着山路。父母亲二人相互搀扶,疲惫得如同被榨干了汁液的甘蔗,脚步拖沓沉重,踏在蜿蜒的山路上。父亲尤其倦极,他白日里早已在田地中耗尽力气,夜晚又奔波数十里山路,身心俱疲,仿佛躯体早已不由自己控制。然而,路仍须走下去,路是归家的唯一途径,是通往儿子未来的通道,亦是耗尽他最后一丝气力的沉重负担。
到家时,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块。他们未曾径直回自己那冷清的小屋,而是先拐至爷爷家。老屋的火塘里,尚存几根未燃尽的柴禾,闪烁着微弱却温暖的光。父亲母亲围坐塘边,想借那点残存的暖意驱散入骨的寒气。父亲坐定,疲累如山崩般袭来,眼皮沉重如被铅坠着。母亲后来含泪告诉我,父亲几乎是瞬间便坠入了昏睡,身体毫无预兆地猛然向前倾倒,竟一头朝着那尚有余烬的火塘栽去!千钧一发之际,是爷爷那布满褶皱的手猛然伸出,如悬崖边一道坚韧的藤蔓,死死拽住了父亲的衣襟。
父亲的手臂终究没能避开那滚烫的灰烬,手掌狠狠撑入其中,皮肉灼伤的焦糊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爷爷惊骇的声音刺破了寂静。父亲从剧痛中惊醒,竟没喊一声痛,只默默抽回手臂,看着那迅速红肿起泡的皮肉,沉默得如同被火焰舔舐过的木头。
母亲哽咽着诉说这段往事时,我胸腔里仿佛被塞满了带刺的荆棘,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生疼。我脑海中浮现出那叠零碎纸币背后,父亲那只灼伤的手,在深夜的火光里,沉默地承受着皮肉之苦——那火塘里燃烧的,何尝不是父亲生命的一部分?如同《诗经·蓼莪》所泣:“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每一张零散纸币都浸透着父亲无声的汗与血,以及那深不见底的、沉默的承担。
后来父亲手上留下了一片难以磨灭的伤痕,颜色暗沉,如同土地深处最沉默的印记。我曾怯怯地触碰那伤疤,父亲却轻轻缩回手,仿佛那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庄子谓“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父亲正是将自己做了那燃烧的薪柴,他沉默地让生命之火传递于我,至于那火焰如何啃噬他的血肉,他始终缄口不言。他掌心的伤痕,早已成为我生命版图上最深刻的地标,时时提醒着我,这安稳现世,曾有人默默替我支付过怎样滚烫的代价。
多年后,我亦为人父,方知父爱之债,重如山岳,却无形无质。父亲当年递到我手中的,岂止是那叠零钞?那是一笔以血肉为凭、以沉默为印的债务,是生命中最深沉的抵押。它无法偿还,却必须背负终生。那火塘的温度,那灼伤的印记,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生命深处永不冷却的烙印。
我欠父亲的,又何止是当年那笔学费?那叠零碎的钱币早已在岁月中消散,可那火塘边烙下的债,那份沉默的燃烧与牺牲,早已成为我灵魂里无法卸载的重负——它时时灼烫着我,让我明白,人世间有些恩情,纵倾尽江河之水,亦难报其涓滴于万一。
父亲的手掌纹路里,沟壑纵横,藏着大地本身的语言,那伤疤则像一道凝固的雷霆,劈开了土地沉默的叙事——他交付的,不只是几张纸钞,而是将生命本身磨成粉、和着血汗揉捏成的通行证,上面只印着两个无声的大字:“向前”。
从此我每行一步,都感到掌心烙印微微发烫。那笔火塘之债,烙在灵魂账簿上,既提醒来处,也灼热着该去的方向:原来生命的意义,不过是把父辈的薪火默默接稳,再无声地,传给下一个在寒夜里需要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