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南山嗲,于乙酉年谢世而去,那时我正读高二。在祖父去世的次年深冬,祖父身形已如风中之烛,却执意前往岳阳城中的姑奶奶家。姑奶奶家境优渥,她儿子在城里有着不小的官职。祖父艰难地抬腿,跨过那道对于乡下人而言显得格外高耸的门槛。他枯瘦的手抓住他表侄的衣袖,语气低微却无比郑重:“石左,付吖,读书辛苦……他父母务农,顾念不易,你日后若有余力,盼你多帮衬些。”这声音沉缓,像深秋里最后一片叶子坠地,无人听见,却重重压在我心上。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对身后之事的忧惧,对儿孙前路的挂念,却独独没有为自己。归途中,他枯槁的手攥着我的手,喃喃自语:“你莫怕。”我默默听着,只觉他指节硌人,又似某种支撑。那时虽不甚明了,却也觉出些古时托孤的苍凉况味。
祖父一生,确实平凡如湘北田垄间随处可拾的泥土块。他终生在土里求食,那土地却也只以粗粝的饭食回馈他。家徒四壁,仅靠田亩薄收度日。可纵使如此,记忆深处,却常有衣衫褴褛的乞者立于我家那低矮的门槛之外。祖父闻声而出,从不曾有过半分迟疑,转身便往米缸去。他探身缸中,舀出满满一竹升米,步履蹒跚却坚定地递过去。有时缸中米粒也已薄得见底,他仍是那舀米的动作,只是手中分量减了些,眼神中的温厚却未曾减损半分。
年幼的我曾扒着米缸边缘朝里望,眼见那仅剩的浅浅一层,心里不解:“爷爷,我们自己都不够吃了呀?”祖父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头顶,带着泥土与禾苗的气息:“细伢子,人家开口了,能帮一点是一点。”他指着门外蜿蜒的土路,声音低沉下去,“你看这路,长着呢,谁能担保自己一世不走窄处?”《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祖父不识得字,可他每一次递出米筒的瞬间,分明就是这端绪的萌发与生长。那米粒,是他贫瘠土壤里生长出的仁善之苗,以微薄之躯,维系着人心深处不灭的暖意。他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教我辨认“仁”字的笔画。
我童年所窥见的“外面世界”,最初的引路人,亦是祖父。进城走亲戚,或赴远村喝喜酒,祖父总要带上我。天未破晓,祖孙俩便踩着露水上了路。湘北丘陵间的田埂小路,在熹微晨光中蛇一般游走,细窄,曲折,沾满隔夜的湿气。
祖父的草鞋踩在泥路上,发出“扑嗒、扑嗒”的声响,沉稳如大地的脉搏。他边走边指点:哪块田的稻子长势好,哪家屋场风水讲究,过路的石碑上刻着什么古人的事……他的声音不高,混合在清晨的鸟鸣与远处隐约的牛哞里,将沉睡的山野与人间烟火,一点点指给我看。我们经常在大界供销社和毛冲凹上这两处歇脚,他偶尔会给我买两个包子,买根冰棍或者买一个麻饼。那些远村喜宴上鼎沸的人声、油亮的肥肉、喧闹的锣鼓鞭炮,混杂着归途暮色里祖父疲惫却满足的侧影,便是我最初感知到的、超越田埂边界的繁华人世。《论语》中子路问津,孔子告以“由,知德者鲜矣”,祖父带我走的每一条路,何尝不是另一种“问津”?他无言的身教,是领我穿越蒙昧田埂,走向人烟深处,辨识世情与德性的最初津渡。
祖父对孙辈的溺爱,更如土墙缝隙里顽强渗出的泉,无声浸润。家境窘迫时,鸡蛋是极金贵的物事,平日轻易不得见。然而祖父心中,仿佛刻着一本无形的历书,清晰记挂着每个孙儿的生辰。到了日子,他必要催促祖母:“今日是见吖的生日,煮两个蛋,给送过去!”祖母有时也心疼,不免絮叨两句:“统共就那几个,攒着换油盐的……”祖父便闷声不响,固执地自己起身,颤巍巍摸到鸡窝边,亲手取出尚带余温的鸡蛋,默默煮好,催促祖母或自己拄着拐杖,挨家送去。
那两颗煮熟的鸡蛋,卧在祖母粗糙的手帕里,由一双衰老的手郑重递来。蛋壳温润,握在小小的手心,是贫瘠年月里无上的珍馐与荣光。祖父不会讲孟母三迁、岳母刺字的大道理,他这固执而温热的惦念,便是最朴素的“幼吾幼”之道。剥开蛋壳,那莹白的蛋白,金黄的蛋黄,无声地滋养着我们,也如两颗种子,将一种名为“被珍视”的感觉,深深埋入血脉深处。祖父以他有限的所有,固执地在我们生命的初年,刻下被全然爱着的印记。
祖父走前那深冬的托付,沉甸甸压在我心头。多年后重思,这哪里是寻常的嘱托?分明是耗尽最后心力,以自己衰朽之躯为桥,试图将血脉中的薪火渡至彼岸。《诗经·鸱鸮》里那只“予羽谯谯,予尾翛翛”的母鸟,于风雨飘摇中仍“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以残羽覆巢,以哀鸣护雏。祖父彼时形销骨立,枯立于姑奶奶家堂屋,殷殷托付于表亲,其情其状,庶几近之。他一生匍匐于泥土,无声无息,却在生命烛火将熄之际,奋力迸发出最后的光热,要将子孙推离那世代劳作的田土,推向一个他未曾见过、却坚信更明亮的“外面”。
祖父去后,我常于静夜咀嚼他那句“你莫怕”。这声音已浸入骨髓。他托举我的方式,并非留下屋宇田产,而是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推向更宽广处,如同农人将种子奋力撒向更远的土地,盼其挣脱祖辈的瘠薄。
祖父南山嗲,其名不见经传,其行亦非惊天动地。他生于土,归于土,一生轨迹不过湘北丘陵间无数田埂中的一条。然而,正是这无数如祖父般平凡的泥土生命,以他们沉默的善良、坚韧的慈爱与卑微的托举,构成了华夏大地上最深厚、最不竭的伦理地层。
《朱子家训》开篇即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祖父予乞者之米,予孙儿之蛋,不正是这“思”与“念”最本真的活体诠释?他未曾读圣贤书,却以泥土般的生命实践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古老信条。这家风,非悬于厅堂的匾额,非刻于竹帛的训词,它是门槛边递出的一筒米,是生辰日手帕里裹着的两枚蛋,是油灯下絮絮的往事,更是生命尽头那一步一挪的托付之重。这重量,沉潜于血脉深处,无声地校正着后辈行路的姿态。
祖父南山嗲,名中带山,人实如土。他卑微如尘,却用生命最后的托举,在我心中筑起一座无形的碑。碑上无铭文,却分明刻着泥土深处最沉厚的遗训:生而为人,当如土地般存仁,如种子般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