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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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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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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节声里听春秋

儿子的小手攥住筷子,两根细竹竿在他掌中交叉缠绕,俨然两支不听调遣的箭。他竭力要夹起碗里的豆子,那豆子却似有生命般,一次次从滑落的筷子尖溜走,跌入碗底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额角渗汗,眉头紧皱,目光牢牢锁在豆子上,仿佛那豆子便是此刻整个世界唯一的目标。我坐在对面,默然注视,心里却忆起自己幼年执箸的笨拙时光,以及父亲那时严肃的声音:“拿筷子,得有个样子。”

湘北之地,筷子规矩如风霜雨露般渗入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缝隙。父亲当年传授我箸法时,要求筷子的握持位置须在筷身三分之二处,如同习字时毛笔握在固定“卡位”上一般严格。他说:“箸握太下,便是失了分寸,离了规矩。”他那时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筷子不仅用来夹食,更是丈量世道人心的一把尺子。筷子搁放亦讲究:横在碗口如船横浅滩,为不吉之兆;直插碗中米饭则形同焚香祭奠,更是万万不可。那时,父亲每每见我执箸失度,便会轻敲桌面,那“笃笃”之声,是规矩在发声,是秩序在提醒,声音虽轻,却震得我年幼的心微微发颤。

《礼记·曲礼》有言:“饭黍毋以箸”,箸字古意专指食具,其使用法度早已深深嵌入华夏礼制文化基因之中。筷子一头圆一头方,暗合着天圆地方之宇宙观;两根并立,又隐含着阴阳调和之古老哲理。小小一双箸,竟能承托起如此宏大玄远的宇宙秩序。湘楚之地,自古文气沛然,筷子便如文人手中之笔——握笔有法,落笔有神,执箸亦是如此。筷子与毛笔,一食一文,看似天差地别,却都在指掌分寸之间承载着文化之魂,它们皆由人手驾驭,又反过来塑造着人之心性。古时文士箸下夹起的又何止食物?韩愈《师说》中那句“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筷子传递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大道无形的生活之“道”?它虽非笔砚,却同样在无声中传递着规矩方圆,教人懂得分寸和敬畏。

然而,今日世界,规矩已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儿子面前的碗筷旁边,总还静静躺着一把闪亮轻便的钢叉,那是他平日习惯的“坦途”。每当筷子夹物失败,他目光便不由自主飘向那金属的“援兵”。如今时代,儿童从小便习惯刀叉,筷子倒成了周末偶尔演练的“传统文物”。我不由得想起,过去一家人围桌吃饭,箸声轻响,如细雨击打竹叶,细碎而绵密,那是生活本真的节奏。如今,快餐盒饭中附送的一次性竹筷,用过即弃,那短暂的生命甚至来不及留下任何记忆的温度——当箸成为“一次性”的,我们是否也正把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次性消费掉了?

今日教子,我心中不免百感交集。父亲当年以竹尺敲我手背的严厉,如今已化成了我面对儿子时耐心的引导。儿子夹菜屡屡失手,豆子坠入碗底,发出细小而执拗的轻响。我轻轻托住他稚嫩的手背,感受着那皮肤下温热奔流的血脉——这是父亲当年未曾给予我的温度。严苛的规矩仿佛深冬的坚冰,而冰面之下,其实也奔涌着爱的暖流。如今我执拗地教孩子握紧筷子,并非为刻板复制父辈的仪式,而是渴望传递那被规矩包裹着的温厚内核——那是关于敬畏、关于平衡、关于与这世界优雅相处的生命经验。

儿子终究夹起了那颗滚圆的豆子,脸上瞬间绽放出明亮的笑容。他兴奋地喊:“爸爸,看呀!”可话音未落,那豆子却再次从微微颤抖的筷尖滑落,无声地掉回碗里。孩子脸上笑容凝固,眼中初绽的光彩黯淡了,筷尖悬停在半空,仿佛定格了某种悬而未决的传承。

我凝望着碗中那颗失而复得、沾了饭粒的豆子,忽然懂得:规矩并非僵硬的枯藤,它更如庭院中那根修长青竹,自有其柔韧的风骨。风来,它便随之俯仰,枝叶轻摇,沙沙作响,却始终未曾折断,亦不曾连根拔起——它摇曳着,倾听着,以自己的方式顺应着风的方向,同时将根牢牢扎向土地的深处。

在竹节细微的声响里,我们传递的,是比箸上更深的生命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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