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生长在湘北乡下,那些雨啊,简直如约定般,每年总要来驻留几回。春雨如丝,夏雨似倾盆,秋雨缠绵,冬雨则夹着冰冷,穿行于人间。雨来时,农人们便也得了闲,放下了锄头与犁耙,纷纷躲回屋里去。
屋外雨声淅沥,屋中便有了另外一番景象。父母原本劳作的手,这时便换了营生:铁锅在灶上滋滋作响,炒熟的豆子香气四溢;面团被揉捏成形,在油里翻滚着,烙成金黄油饼。我们孩子们围在灶前,眼巴巴的望着,馋涎几乎要滴落下来。热油裹着香气蒸腾弥漫,雨声隔在门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一方安暖的天地。此时,雨丝织就了童年的锦缎,将一家人密密缝在灶火的光晕里——那灶膛中跃动的红焰,与窗外灰白雨幕交织着,映得每张脸都染了层温暖的颜色。这方寸天地里,灶台成了祭坛,油饼是献给贫瘠岁月的珍贵供品,油锅里噼啪作响的,分明是土地在雨歇时偷偷吐纳的元气。
雨声滴答,敲打着窗纸,也敲打着人心。我那时常倚在门边,看檐前滴水成线,仿佛时间也滴落下来,在泥地上凿出小小的坑洼。那雨水浸透泥土的气息,如同大地在呼吸——这气息里既有万物生长的欢喜,又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孤寂。雨声渐密,豆子与油饼的香气与雨声缠绕在一处,竟莫名酿出几分安稳的宿命感来。
然而到了大学时节,雨竟成了我心上最烦厌的负担。每逢雨天,我便得收拾书包,撑开那柄印着校徽的伞,趟过积水去图书馆或教室。伞面兜着雨水,沉重地压着肩膀;伞骨摇晃着,雨水便斜刺里钻进来,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书页。泥水溅上裤腿,形成难看的斑点。伞下狭小空间里,是湿漉漉的拥挤人群,伞尖与伞尖相碰,雨水便趁机浇到头上,凉意直透心底——伞下狭路相逢,众人只顾避雨,彼此间却如陌生的礁石,目光只投向自己脚下那方寸干地。冷雨浸透的不止衣裳,更如一层无形隔膜,悄然将人心隔开了。雨伞此时成了累赘的枷锁,伞外是令人狼狈的雨,伞内是令人窒息的局促。
如今忆起,那伞下的局促竟也成了时代的注脚:彼时城市如膨胀的容器,盛满了无数自四方奔来的青年,狭窄的街道上,伞碰着伞,人挤着人,各怀远志,却又在现实的雨水中狼狈相撞。雨伞之下,我们不过是一群被雨水驱赶的游魂,在逼仄的空间里徒劳地寻找一点干燥的安身之所。雨声淅沥,不再是童年灶边的伴奏,它成了催促脚步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急于奔往所谓前程的心上。
工作之后,我却又慢慢寻回了对雨的喜爱。这喜爱竟是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复苏的。每每下雨,我总爱立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看雨珠如何扑向这透明的屏障,然后蜿蜒而下,留下曲折的轨迹。窗玻璃隔开了外面的喧嚣,雨声也显得遥远,雨滴在玻璃上爬行,像蜗牛留下的晶莹痕迹——窗外雨水成溪,窗内我自成孤岛,那透明的屏障,竟成了分割尘嚣与内心的界碑。雨水冲刷着城市的尘埃,也似乎涤荡着心头的浮尘,雨停后,天地间一片澄澈,仿佛连空气都变得可以触摸,有种“摸得见的干净”。这干净不是乡野雨后泥土的芬芳,而是被工业漂洗过的、带着凉意的透明。
这透明洁净里却藏着城市的隐喻:玻璃幕墙将风雨挡在外面,也隔绝了自然的呼吸。雨水洗刷的洁净,如同覆盖在真实之上的薄膜,雨过之后,尘埃依旧会落定,生活的疲惫也从未真正被冲走。雨滴在玻璃上滑落,如同城市人无法停留的匆忙脚步,只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如今人到中年,对雨的喜爱愈加深沉。在自家的阳台上,我常常一站就是半日。雨丝飘落,无声无息,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温柔的水帘。看雨成了我最大的乐趣,阳台则成了观雨的圣所。那雨声淅沥,仿佛时间的脚步,不疾不徐,敲打着心灵的窗扉。立于阳台,雨雾拂面,心便如被擦拭过的镜子,照得见往事,也映得出当下。此时此际,人异常清醒,也异常安静,仿佛与雨声融为一体。那些年少时觉得沉重的雨伞、泥泞的道路、淋湿的衣衫,在时间的过滤下,都显得如此轻飘。雨声淅沥,是天地间最古老的琴弦,此刻却只为我一人低吟。
阳台上观雨,雨幕如帘,隔开了尘世的纷扰。雨帘内外,是两个世界。帘外是喧嚣的红尘,帘内是澄澈的内心。雨声淅沥,如时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引领着灵魂走向深处。人到中年,看雨已不是消遣,而是一种修行,一种与天地对话的方式。
苏东坡在《饮湖上初晴后雨》中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晴雨皆有其美,恰如人生不同阶段对雨的体悟各异。童年喜雨,是因雨带来了团聚的温暖;青年厌雨,是因雨阻碍了奔波的脚步;中年爱雨,是因雨涤荡了心灵的尘埃。雨还是那雨,变的是看雨的心境。
雨声淅沥,如岁月的低语。立于阳台,听雨观心,方知人生的况味尽在这雨声中。雨帘垂下,隔开尘世,却接通了天地。帘外是浮生碌碌,帘内是心泉汩汩。雨滴落下,又蒸腾而上,循环往复,如同生命的轮回。人到中年,终于懂得,这雨,下在地上,也下在心里;洗刷着尘埃,也澄澈着灵魂。
看雨半日,雨声渐歇。窗外的世界被雨水洗过,清亮得如同新生。雨水洗过的天空,蓝得有些虚幻。雨水洗过的树叶,绿得有些透明。雨水洗过的街道,静得有些空灵。这干净是摸得着的,如同婴儿的肌肤,细腻温润。天地间弥漫着湿润的气息,那是雨水与泥土、草木混合的芬芳。这芬芳里藏着生命的密码,只有静下心的人才能破译。
雨停之后,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清气。这清气是摸得着的,如同婴儿的肌肤,细腻温润。这清气里,藏着生命的本真。弘一法师有偈云:“华枝春满,天心月圆。”雨后的澄澈,便是心灵的春满月圆。
雨声淅沥,如时间的脚步,不疾不徐,从童年走向中年。雨帘内外,是人生的两个境界。帘外是红尘万丈,帘内是心地澄明。人到中年,终于懂得,这雨,下在地上,也下在心里。它洗刷着尘世的污浊,也滋润着灵魂的田园。立于阳台,听雨观心,方知人生的况味尽在这雨声中。雨帘垂下,隔开尘世,却接通了天地。
雨停了,水珠仍挂在檐角,欲滴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