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我脸上肌肉已然僵硬,假笑似乎刻在了嘴角。一年一度的归家潮,如同不可抗拒的指令,将我推回了故土。又坐在酒桌边,酒杯在手中被转来转去,仿佛也替我紧张不安。邻座长辈在烟雾缭绕里大声讲述着谁家儿子当了什么经理、当了科长,谁家女儿嫁得如何风光。他随即转脸问我:“你在城里,可认得某局里的张处长?帮咱们打听打听,村口修路款子的事儿?”
我心头一紧,却早已习惯,嘴唇抢先作出了反应:“我尽力去问问同学有没有知道的。”
他满意地笑了,像听见了早已写好的答案。我则垂头避开他眼神,目光落在桌布上,桌布上红油汤渍斑驳,如同我心中被层层涂抹、早已失了原样的本心。这年年重复的应酬戏台,众人目光灼灼,我每每登台,便得披上众人眼中那件“光鲜”的外衣,违心扮演着连自己都陌生的角色。
其实,父母早已悄悄为我铺设了另一条道路——村中乡亲们眼中那条理所当然、金光闪闪的路。父亲每每在饭桌上叹道:“你看隔壁家小子,在长沙买了大房子,他爹妈多有面子!”那语气里分明裹着羡慕,又像一根细针,无声无息刺进我的心里。
母亲则在我每次离家时,总不厌其烦地叮咛:“在外头好好干,可别让人看了咱家的笑话。”——我那时便隐约明白,我的奋斗,早已不仅是我个人的奋斗;我人生的路途,竟也不全由我自己的双脚决定。那时懵懂的我,尚不知晓,这深重人情社会的目光已早早织就了无形之网,将我们束缚其中,渐渐连呼吸都带着他人期待的沉重。
多年后,当我终于结束了在外漂泊的日子,背着行囊回到故土工作,父母脸上那层失落与勉强,如同薄薄一层灰土,悄然蒙在了他们脸上。他们未曾明言,却分明觉得脸上少了光彩,仿佛我归家的脚步踏碎的,是他们在乡邻间苦心支撑多年的颜面。
我回故乡工作的这段时间,父母总像是藏起什么心事,脸上笑容如强撑的纸伞。乡里乡亲的“关切”更是如影随形:“哟,大学生回来啦?外面不好混吧?”语气中那点微妙曲折的意味,犹如细针,扎得人耳根发热。我默默点头,脸上却堆起一层薄薄的笑,这笑容如同精心描画的面具,遮掩住心底的窘迫与空洞——那面具之下,藏着一个在别人眼中活得憋屈、在自己心中活得委屈的魂灵。
那时,我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每每过年回家,便自觉戴好这微笑面具,在亲戚间穿梭往来,像在展示一件精心包装的展品。我不断应承着各种请托,应诺着那些遥远而渺茫的“帮忙”。我吹嘘着城市生活里子虚乌有的繁华,将平凡的日子用浮夸的言辞涂抹上金光——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未曾辜负那“大学生”的虚名,才能替父母在村人的舌尖上挽回一丝体面。
这虚假的表演,如同陀螺般旋转不息,直到某个除夕夜,被父亲一句醉话骤然打破:“……你老答应帮人忙,办不成,人家背后更笑话!”
刹那间,我几乎怔在当场,父亲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雾。原来我那自以为是的“周全”,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廉价而轻浮的许诺;原来我竭力涂抹的光鲜,非但未曾增添他们脸上的荣光,反而成了他人齿颊间更深的笑料。父亲那浑浊的醉眼与话中深藏的痛楚,仿佛一面冰冷的镜子,蓦然照见了我那徒劳表演的虚妄与可悲。
那晚,我长久徘徊在家门口的小路上。寒风如刀,刮过空旷田野,也刮过我滚烫的面颊。远处村庄灯火零星,如同沉睡的眼睛——而我自己,竟为这许多沉睡的眼睛活了半生!这荒谬的醒悟,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心湖,激起的却是苦涩的涟漪。
路旁枯草在风里瑟瑟作响,我忽然想起古时那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彭泽令,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自叹:“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心为形役,岂非正是我多年来的写照?以虚浮之形,役使困顿之心,岂能不悲?陶公“云无心以出岫”的自在,与他“寓形宇内复几时”的清醒诘问,像寒夜的星辰,骤然照亮了我内心积久的蒙昧。
另一年春节,当那位远房叔父再次热络地凑近,那熟悉而令人窒息的请求即将脱口而出时,我抢先一步,声音轻而坚定:“叔,这事我真办不了。”话出口的一刻,四周空气似乎凝滞了,叔父脸上热切的笑容瞬间冻住,继而慢慢塌陷下去,像一面陡然剥落的旧墙皮。
他勉强维持着体面,转身走开了,那背影分明带着被冒犯的不快。我立在原地,手心渗出微汗,心却如释重负,仿佛卸下一具背负多年的无形枷锁。那感觉如此奇异,仿佛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脚踩在了家乡坚实的土地上。
之后几天,家里氛围果然冷清了许多,登门拜年的人骤然稀落。父母沉默地收拾着桌子,偶尔抬眼,眼神复杂地扫过我,无言中却少了些往昔的焦灼与不安。母亲终于轻声说:“也好,省心了。”她语气平淡,如同拂去桌上微尘。或许他们终于明白,与其在他人目光的钢丝上摇摇欲坠,不如踏在自家土地上安稳地呼吸。
假期结束,临行那天清晨,我独自走到屋后我太爷爷坟墓前的一颗樟树前。树干上深深刻划着我幼时量身高的一道道印痕,它们挨挨挤挤,由低向高,由深及浅——如同我生命蜿蜒而上的轨迹。我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最清晰的一道,指尖触到树皮的粗糙与缝隙间冰凉的晨露。这棵树始终默默立在这里,从未在意过身旁的风言风语。它只管扎根、伸展、在四季里活出自己的姿态。
那一刻,我豁然醒悟:原来真正的路,并非在众人目光的夹道中铺展,也无需在他人舌端的刀锋上行走。它始于内心觉醒的微光,源于对自我之声的谛听与确认。这路或许人迹罕至,布满荆棘,却最终指向生命应许的真实与自由——它只属于敢于直面内心荒原的独行者。
车轮缓缓启动,熟悉的村庄在视野中渐次后退。我打开车窗,旷野的风猛灌进来,带着泥土和麦苗的气息,拂面而过,凛冽又清新,仿佛吹散了积年累月附在灵魂上的尘灰。那些曾经日夜灼烧着我的、别人眼睛里的目光与期待,此刻在无垠的天宇之下,竟如露水般渺小,在晨光中蒸腾消散了。
车窗外,广袤田野平展如一张无边的纸页,纵横阡陌仿佛大地沉默的掌纹。我突然看清了,每一条路,无论宽阔或狭窄,显赫或隐微,都不过是这巨掌上纤细的纹路之一。路的本质并无高下之别,区别只在于其上行走的灵魂是否真正拥有自己的方向。
我们终其一生跋涉,不过是在挣脱他人目光的泥沼,寻找自己双脚真正愿意踏上的那条小径。当众人眼中的路标最终在身后模糊成虚无,唯有内心那一点不灭的光亮,才能穿透尘世的迷障,照见真正属于你的地平线——在那里,路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