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前些日子翻箱倒柜,终于寻出那杆老秤。秤杆深褐色,久经摩挲,幽幽泛出温润的光泽,几处磨损的地方,像父亲眼角深刻的皱纹。父亲正弯着腰,眯眼仔细校正着秤砣的位置,粗砺的手指缓慢抚过秤杆上模糊的刻度,仿佛在摸索被岁月掩埋的旧路。那秤星点点,如同被时间之手不经意撒落的尘灰,有些地方黯淡得几乎要隐入木纹深处。父亲喃喃自语:“这老伙计,总得让它准些。”我站在一旁,目光掠过父亲低垂的头颅,忽然看见他头顶的白发竟也如秤星般密密蔓延,无声地昭示着岁月的刻度。
我随父亲参加村中一位远房族叔的丧礼。灵堂里香烟缭绕,烛火摇曳,映照着人们肃穆或悲戚的面容。按旧俗,主家需宰牛献祭,以慰亡魂,显子孙孝心。一头壮硕的黄牛被牵到院中空地,牛鼻喷着白气,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眼神温顺,懵懂。当刀光倏然闪过,那庞然躯体轰然倒地,温热的血霎时染红了尘土。牛眼圆睁着,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和围观人群模糊的身影,最终缓缓黯淡下去,像两盏油枯的灯熄灭了。我心中一阵锐痛,那庞大的牺牲,除却短暂的宴饮喧哗,最终不过归于尘土。父亲却神色庄重:“老辈规矩,不这样,显得心不诚,人家要议论。”这古老的仪式中,牛不流泪,人亦不疑,仿佛那血染的泥土便是通往彼岸最坚固的桥——桥下流淌的,岂非世代相传的“心诚”二字?
父亲曾借给邻村老友一笔钱,数目不大,可久未归还。我偶尔探亲回家,父亲便提起此事,眉头拧着,语气中却并无多少追讨之意,反像是自说自话。我终究忍不住,建议他打个电话问问。父亲却连连摆手:“都是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好意思开口?又不是揭不开锅,再等等吧。”他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我心中着急,又不敢勉强,只得沉默。那笔钱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再不见影踪。父亲只淡淡叹息一声:“唉,算了,人各有难处。”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门外空旷的田野,仿佛那田垄间吹过的风,自能吹散一切微末的纠葛与尘劳。
每逢过年,父母便早早备好一摞新崭崭的压岁钱红包。我早已成家立业,可他们仍固执地塞进我手中,更不忘郑重交给我妻子一份。妻子起初惶惑不安,再三推辞:“爸、妈,我们大了,真不该再收这个。”母亲便拉起她的手,用力合拢她的手指,将红包紧紧攥在妻子掌心,脸上漾着不容拒绝的笑意:“拿着拿着!这是老规矩!图个吉利喜庆!”父亲在一旁点头附和,眼神里有种近乎天真的执拗。我轻轻捏了捏妻子的手背,示意她收下。那鲜艳的红纸包,裹着崭新的纸币,却分明裹着旧日子的体温,沉甸甸的,压在我们的手心,也压着时代的断层——那里面是父母沉甸甸的、不容分说的爱,如同古树固执伸出的根,深深扎在“规矩”的土壤里。
我幼时,每逢邻里中纠纷,父亲常引《礼记·曲礼》之言:“道德仁义,非礼不成”,以此判定是非。他笃信这套祖辈相传的法则,如同相信脚下的土地一样坚实。父亲常说:“老理儿是杆秤,称得出人心。”那时节,村里是非曲直,皆在这杆无形的“老理儿秤”上称量,无人质疑其准星。
后来我负笈远行,在城市的讲堂里,听教授论及《盐铁论》中贤良文学的辩词:“古者,笃教以导民,明辟以正刑”,亦曾读到《韩非子·五蠹》中“不期修古,不法常可”的锐利宣言。那些冰冷的法条、严谨的契约、清晰的权责边界,构筑起另一个世界的规则,如同精密的手术刀,试图剥离模糊粘连的肌理。当我将“契约精神”、“权利义务”这些词带回故乡,试图说与父亲听时,他眼神里浮起的是一片浓雾般的茫然。他粗糙的手掌习惯性地摩挲着木桌边缘,半晌才道:“外头那些章程,在咱这田埂上,不顶用。人情比纸厚,规矩在心里。” 他口中“心里的规矩”,如同田埂上蜿蜒的野草,自有其强韧的根系,并非移植的法律条文所能轻易取代。
于是,我常常陷入两难的境地。如那场铺张的丧事,我深知宰牛献祭是古风,《周礼》有载,所谓“丧祭,用牲”;《诗经·小雅》中亦有“执豕于牢,酌之用匏”的追述。然而目睹那无谓的牺牲,我心中回响的却是鲁迅先生沉痛的叹息:“我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那牺牲的牛,在冰冷的法理天平上,是纯粹财产的灭失;在父亲那杆“人情秤”上,却成了衡量孝心纯度的砝码。两种逻辑,如同两条各自奔流的河,在我的血脉里冲撞激荡。我沉默地参与其中,履行着那套古老的仪轨,身体的动作是温顺的,心底却涌动着无声的抗拒与悲悯。
父亲费力校正的秤,终究难以完全精准。那微小的误差,如同时代更迭的缝隙,嵌在旧日刻度与现代砝码之间。我渐渐明白,父母那套源自田畴阡陌的古老道德,虽常与我习得的理性规则相左,却并非没有其温厚的力量。它维系着乡村脆弱的人情纽带,如同纵横交错的田埂,虽不笔直宽阔,却将一块块土地、一户户人家紧紧相连,共同抵御风雨。这乡土伦理,是费孝通先生笔下“差序格局”里荡漾开的一圈圈波纹,是农耕文明赖以生存的柔性堤坝。
然而,时代之潮终究浩荡。当现代性裹挟着契约、法律、个人权利滚滚而来,猛烈冲刷着乡村的堤岸时,这源自小农经济的伦理堤坝,已显得力不从心。它如同年久失修的田埂,在市场的洪流、离乡的潮汐冲击下,开始渗水、松动。旧秤无法称量新物,老理儿难断今事,这撕裂的痛楚,岂止发生在我与父母之间?它弥漫在无数离乡的脚步里,萦绕在无数空巢的院落中,是古老农耕文明与现代工商社会碰撞时发出的悠长回响。
临别之际,父亲将那杆反复调试过的秤郑重递到我手中。秤杆沉实,秤砣冰凉。父亲的手在秤星上缓缓抚过,那些模糊的刻度,如同消隐的星光,是他毕生未能全然校准的世事,也是他试图传给我的、关于平衡的古老技艺。他低声道:“城里东西金贵,你拿着,有时也好称称看。” 我点点头,接过这带着父亲体温的古老量具,它粗糙的木纹硌着我的掌心。
车窗外,湘北冬日薄雾弥漫,村落的轮廓在车后渐次模糊,终于隐没在铅灰色的天地间。我低头凝视膝上的老秤,秤杆静卧,秤砣无言。那上面许多刻度磨损已深,恰如某些难以言说的旧日规矩,终将消隐于时光之尘。我手指缓缓抚过那些模糊的刻痕,如同在抚摸岁月本身粗糙的纹理。我明白,父亲最终递给我的,并非一杆能称量万物的器具,而是一道永恒的生命课题:在这新旧激荡的巨流中,如何校准自己的心秤?——它的一端盛着无法割舍的来处,另一端则坠着不可回避的前路。
这心秤的准星,或许只在一次次俯身与仰望之间,在血脉与理性永恒的张力之中,被艰难地、持续地重新调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