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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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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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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娭毑

父亲突然在茶雾里抬头,目光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直直投向我:“你奶奶的名字,可还记得?”

我像被卡住了喉咙,喉咙里涩涩的,一个字也吐不出。茶杯在手中变得沉重冰凉。记忆的深处,只有那一声声带着亲昵与熟稔的“团娭毑”被喊得滚烫,而奶奶原本的名字,却如坠入深井的石头,沉没于时光的幽暗水底,再难打捞。

奶奶是湘北山里长出的草根,她生命的地图,从未越过山峦的屏障。那些崎岖难行的山路,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一生未曾见过车马喧嚣,连亲戚也少走动——她总是守在家里,守着一方灶台,守着飘摇不熄的烟火。

每逢年节,家中热闹非凡,厨房里却永远是她独自佝偻的身影。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明明暗暗映着她苍老而专注的脸。饭菜的香气飘满了堂屋,大家围桌而坐的欢声笑语,却像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待到菜肴摆满席面,奶奶早已在厨房角落的小板凳上默默吃完了自己那份。她碗里的饭食,总是灶膛余温的最后一点馈赠。那红彤彤灶火映照下的沉默身影,被永远钉在名为“厨房”的方寸囚牢里。从少女到老妪,她生命里那最盛大的团圆,竟是在浓烟与蒸汽中完成的——她从未真正走到桌旁,在属于人的位置上,品尝过自己亲手烹煮的滋味。

她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像土地无私地捧出所有果实。其中一个儿子,尚在懵懂之年,就被命运推着,过继给了膝下荒凉的大舅。血脉一旦被强行剪断,那被送走的儿子,反而成了奶奶心头最揪心的牵挂。她心底永远留着一道无法愈合的创口。我幼时常见她坐在门边矮凳上,目光遥遥投向村口蜿蜒的小路尽头。她并不说什么,只是长久地望着,仿佛那路的尽头连着另一个世界,住着她不能拥抱的骨肉。她目光里那份深沉的惦念,像被大山长久围困的静默湖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涌动着无法平息的暗流。她终究未能走出这被血缘伦理与生存逻辑共同构筑的牢笼,在“母亲”这个称谓里,被划定了归属,又被剥夺了完整。

高三那年,我从市里学校归家,奶奶总要从她贴身的口袋里,费力地掏出裹得紧紧的小手帕。她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票——十块的,或者二十块的。那钱带着她身体微弱的暖意,被她硬塞进我手里。“拿着,莫饿着读书。”她的声音低沉却固执,不容拒绝。那些皱巴巴的钞票,像她一生无声的言语,是她在贫瘠中能掏出的全部重量。那手帕里裹着的,岂止是几张纸币?那分明是沉甸甸的、未说出口的疼爱,是生命里最后一点温度,固执地要传递给血脉的远方。我每每握着那带着体温的纸钞,仿佛握住了生命最原始、最坚韧的凭证。

奶奶最后几年,身体如油尽的灯盏,渐渐黯淡。是我母亲,日夜守在她床前,端汤送药,擦拭照料。母亲无言的辛劳,奶奶浑浊的眼底看得分明,偶尔清醒时,她枯瘦的手会轻轻拍拍母亲的手背,那微弱的动作里,盛满了无声的感激。这份生命尽头的感念,是人性中最质朴的回响。

然而,生命终有无法兼顾的岔路。奶奶离世那年,偏偏撞上了我妻子临盆在即。一边是血脉的源头正悄然熄灭,一边是新的生命即将在啼哭中降临。我困守在产房外冰冷的走廊,焦灼地踱步,每一步都踏在良心的尖刺上。湘北老家那场送别的哀哭,我终究未能置身其间。这成了心头一道永久的豁口,是血脉传承链环上,一道无法弥合的亏欠之痕。

后来回到老家,母亲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说是奶奶临终前特意嘱咐留给我的。布包里面,竟是那方熟悉的、褪了色的手帕。我轻轻捧在手中,仿佛还能触到奶奶身上那点微弱的热气。布包里还有一枚小小的银戒指,环身细薄,戒面光滑,不知默默戴在奶奶手上多少年,磨掉了所有纹饰。它朴素得像一块光洁的石头,却比任何璀璨宝石都更能照见一个生命被磨损的真相。戒指边缘微微凹陷的弧度,恰似她常年劳作手指的印记,仿佛是她一生劳碌,最终将自己磨成了无声的物件。这戒指便是她浓缩的命符——在漫长磨损中,失去了华彩,只留下最核心的质地:一种沉默的、近乎消失的存在。

“团娭毑”,这称呼在我舌尖滚动,音节里裹着说不清的滋味。它像一层温厚又模糊的茧,将“奶奶”这个人严严实实裹在里头,她原本的名字,如同深埋于茧下的蛹,最终未能破茧成蝶。她的一生,如同山野间无数无名草木,默默生长,默默枯萎,连名字也被这亲昵的称谓悄然覆盖、抹去。这称谓是爱,却也是温柔的湮灭——一个女人的个体标识,在“娭毑”的集体称谓下,悄然隐没于时光的烟尘里。

奶奶的坟茔,就在老屋后山向阳的坡上,黄土一抔,朴素得如同她的一生。坟头山风过处,树枝簌簌低语。奶奶的名字,连同她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所有微痕,终将消逝于这青山黄土之间。她来过,劳碌过,痛过,爱过,最终归于无名,如同炊烟融入天空,如同水滴消失于土壤。

我长久地立于坟前,山风呜咽,卷起细微的尘土。环顾莽莽群山,那些山梁褶皱里,该有多少这样被唤作“某某娭毑”、“某某婶娘”的妇人?她们亦如我的奶奶,一生囿于灶台与田垄之间,姓名被岁月的尘土掩埋,身影在时代的宏大叙事里模糊不清。她们是坚韧的基石,是无声的河床,承托着生活的重负与喧哗的奔流,自身却甘于沉入背景,直至连名字也成了奢侈的遗迹。她们在“无名”中耗尽一生,最终完成了一种最彻底的奉献——以自身彻底的消隐,喂养了后辈们得以远行的气力。

我们这些踩着她们肩头前行的人,灵魂深处是否都带着某种隐秘的亏欠?当她们的血肉化作了我们脚下的土壤,当她们的名字消散成风中的尘埃,我们是否还能听见那灶膛里柴火细微的噼啪,那手帕层层展开时最温柔的窸窣?这无声的祭奠,是我们欠下的最深的债。

下山时,暮色四合,山村的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温暖的窗后,想必都曾摇曳着一个“团娭毑”般的身影。她们的名字或许早已湮没,但她们用生命煨暖的光亮,依旧在血脉里静静流淌,照亮我们回望的来路,也映照着前行的迷途。

我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银戒指,那圈小小的冰凉,渐渐被我的体温捂暖。奶奶的手温早已消散,但这枚沉默的指环,却固执地传递着一种无法冷却的余热。

这恒常的微热,在血脉里静静流淌,无声地刻录着一种无法磨灭的凭证——当一个人连名字都彻底献祭给尘土之后,她依然能以另一种方式,在时间深处获得不朽的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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