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开往考场的绿皮火车上,窗外湘北丘陵地区的稻田高高低低如一片绿海浪涛起伏,沉甸甸地涌动着,稻浪间隐约可见农人弯腰劳作的轮廓。车轮碾过铁轨接缝,那单调的“咣当”声竟像极了沉重的叹息,穿越着这方土地的贫瘠与沉重。我知晓,田地与工棚这两条路,早已被时代烙上命运的前定印迹。而书卷里那些文字,竟是我唯一可以撬动命运铁闸的杠杆,高考,则成了这杠杆唯一可以发力的支点——那便是我必须逾越的鸿沟,也是我此生唯一能抵达的渡口。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古老箴言在书页里闪闪发光,然而现实远比诗句更沉重。记得幼时在村塾破旧书桌旁,听先生诵念《送东阳马生序》:“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当时我尚懵懂,只觉字句在舌尖跳跃。今日重忆,那字字句句,竟如凿子般凿刻在心上——原来古时寒门学子悬梁刺股,与今朝我辈焚膏继晷,这千年苦读的滋味,竟如一脉相承的宿命,苦涩里浸透着亘古不变的渴求。
母亲,是我命运长夜里唯一那盏摇曳的油灯。父亲曾无数次在饭桌上叹息:“读这许多书,莫不是竹篮打水?不如早点回来帮我种田!”母亲每每沉默不语,却在暗夜油灯下,用针线密密缝补我磨破的袖口。有一次,她突然被针尖刺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缓缓渗出,她只将手指放在唇间轻轻吮了一下,继续缝补。灯影摇曳,那血珠,那灯影,连同母亲无声的坚持,在我心头刻下深深烙印。后来,父亲终于不再言语反对,却常常坐在门槛上,望着远方,目光里沉淀着无法言说的忧虑。
高考前最后几个月,我连放月假都没有回家,一直呆在学校的教室和宿舍。窗外春雨淅沥,窗内油灯如豆,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是这方寸天地间唯一的脉搏。偶然深夜困倦,抬头瞥见墙上一片湿痕,竟显出某种模糊怪异的形状,仿佛科举传说中那些科场失意者的幽魂徘徊不散。我心头微颤,不由得想起《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后欢喜疯癫的荒诞故事,又想到多少无名士子耗尽一生心血,最终化为尘埃。我愈发感觉,手中握着的笔杆,分量何其沉重,如同承载了古往今来无数被科举困住的灵魂,他们在我耳边低语,在我笔端喘息。
临考前的夜晚,我终究没有归家。并非不想念母亲灯下的面容,实则是惧怕,惧怕见到她眉宇间那深藏的忧虑,更惧怕自己心头那根弦,在熟悉的炊烟与目光中骤然崩断。我独坐于窗前,听窗外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如无数细碎的脚步。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母亲那夜灯下渗血的手指——那血色,仿佛成了我生命底色里最深沉的一抹。
终于,我踏进了考场。考场里电风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搅动着闷热的空气,也搅动着一种无名的焦灼。我坐下,展开试卷,目光扫过那些铅印的题目。奇异的是,当笔尖触及纸面,心中那翻腾的惊涛骇浪竟骤然平息。笔尖在卷面上行走,如同农人熟悉地在田垄间穿行,那些公式、定理、词句,竟像稻穗般沉甸甸地垂在思想的枝头。窗外蝉鸣喧嚣,我竟浑然不觉。这一刻,那些日夜啃噬我的焦虑,竟神奇地消退了,内心升起一种奇异的澄明与安宁。
考试结束的铃声骤然响起,声音清越而悠长。我轻轻搁下笔,缓缓走出考场。六月的阳光慷慨泼洒下来,瞬间包裹了我全身。世界仿佛刚刚被雨水清洗过,透亮而轻盈。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与甘冽,直入肺腑。回望考场,那扇沉重的木门正缓缓关闭,如同合上了一本写满挣扎与期盼的书页。此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腾、弥漫开来——像激战后的沙场突然沉寂,像长途跋涉者卸下了背负千里的行囊。这平静并非狂喜,而是激流终于撞碎巨石,散作平川缓水时的安宁。我对自己,对母亲,对那片需要知识才能挣脱的土地,终于有了一个交代。
千年科考烽烟散尽,无数书生前仆后继,只为换得“千钟粟”、“黄金屋”的入场券。今日考场之外,我卸下的又何止笔袋?那分明是祖祖辈辈压在我们肩头的、名为“唯有读书高”的沉重盔甲,落地铿然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