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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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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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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焦虑对坐

腊月二十七的夜晚,窗外北风尖啸着,窗内却只有无声的寂静。堂哥的电话铃声犹如一道惊雷,劈开了我脆弱的安宁:“过年之前,那一万块钱……”电话挂了,那声音却仍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如同永无休止的诅咒。我僵在桌旁,四周的灯光仿佛凝冻成了冰,寒意直透入骨髓。我甚至不敢抬眼望墙上那本薄薄的日历——那几页薄纸,却如磐石般压在我心上,沉甸甸的绝望。那时候的我,刚刚毕业,背负着整个大学期间一笔笔向堂哥、表哥借下的债务。生活细如丝线,绷紧在现实的刀刃之上,工资微薄,归还无望,堂哥这一笔,更是最后一段勒紧脖颈的绳索。

那几年,每一次向堂哥、表哥伸手告借,都是一次灵魂的抵押。打下的借条像一张张轻薄的纸片,无声地压在我的心上,字字如铅,字字如刀。它们堆叠成山,我困于山下,踽踽而行于无边的黑暗里,每一步都踏着“欠”字的印记,每一声呼吸都浸透了债务的冰冷。我常于夜深人静时翻开账本,那些数字如无数双眼睛冷冷地盯着我,仿佛在无声地拷问:这沉甸甸的背负,何时才是个尽头?这命运,究竟是谁人安排?

夜,是焦虑的私密领地。我躺在床上,身体沉得如铁,思绪却像脱缰野马在无边无际的暗夜里狂奔。堂哥电话中急促的尾音反复在耳边重响,如同无形的鞭子,一遍遍抽打着我。辗转反侧之际,记忆深处《红楼梦》里秦钟临终前看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的骇人景象竟悄然浮现——那索命的绳索与堂哥催债的电话线,在黑暗中仿佛缠绕交织,让我几乎窒息。我起身倚在冰冷的窗边,凝望外面浓稠的黑暗,内心却比那夜色更黑、更沉。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冷雨骤至,如无数挣扎的毛毛细雨在灰暗的空中翻腾。寒风凛冽,刮得人脸生疼。女友裹着厚厚的围巾,推开我的门,屋外寒风随之涌入,她手中却仿佛攥着一束光:“发奖金了,这钱,你先拿去还了堂哥。”她将一沓厚厚的新钞塞进我手里——那触感是温热而真实的救赎,像寒夜中终于点燃的一盏灯。

我握着那叠钱,仿佛握住了滚烫的炭火,又如握住了一束从天而降的光。它骤然驱散了我心中无边的黑暗,那瞬间,我几乎听见冰封的绝望喀喇喇碎裂的声音。这哪里是普通的钞票?分明是于命运的夹缝里,向我伸出的唯一稻草,是人间烟火中迸裂出来的,足以刺透黑暗的星辰。

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份雪中送炭的温暖,远超过金钱的重量。它像在悬崖边轻轻托住你坠落身体的一只手,是绝望深渊里无声而坚固的桥。它让我懂得,人世的苦难有时竟能如此被另一种温度悄然化解,这份情意,从此沉甸甸地成为我生命底座的磐石。多年后读到《追忆似水年华》里马塞尔对阿尔贝蒂娜的复杂情感,我才明白,普鲁斯特那“永恒的瞬间”之思,竟也映照着我此刻的顿悟——原来那瞬间馈赠的暖意,早已超越了时间本身,成为我生命里永不熄灭的光源。

如今我已三十九岁,跋涉过岁月漫长。生活与工作的江河依旧奔涌不息,其间漩涡与暗礁也从未缺席。然而,当年那勒紧咽喉的焦虑感,却再未以那般狰狞的面目归来。焦虑仍在,却已悄然改换了姿态——它不再如当年那样,是猝不及防扼住命运咽喉的冰冷铁钳。它成了书房中一位熟悉的旧客,沉默地坐在我对面,面目平和,目光沉着。

曾经,焦虑如刀锋架颈,催逼出我内心的怨怼,总试图将这份沉重推向他人、推向世界——怨恨堂哥的不通人情,埋怨命运的吝啬刻薄。然而,时光是最耐心的导师,它悄然让我懂得:焦虑那无形的重压,最终只能由自己的肩头扛起,唯有自己的脚步才能踏出泥泞。它终于教会我,与其向外推诿这重量,不如内省、担当,将焦虑化为自身意志淬炼的熔炉。

于是,我学会了“卷自己”。不再虚掷精力于无谓的抱怨和指责,而是沉心静气,专注于当下能做的每一件事。哪怕结果未卜,只要我尽力而为,便心中无憾。这并非消极的妥协,而是与焦虑达成的一种深刻和解,一种洞悉其本质后获得的内在从容。仿佛加缪笔下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终于领悟了荒谬的真相——意义不在于石头的最终位置,而在于每一次推动时那清醒的意志与滚烫的汗水。焦虑在此刻,竟成了生命张力本身。

这和解的根基,深植于“家”这片温暖而坚实的土壤。父母日渐苍老却依然关切的目光,妻子默默操持生活的背影,儿女清澈眼眸中的信任与依赖……他们构筑起一座无形的堡垒,让我在生活的风雨中始终有一个可以安然退回的港湾。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喧嚣动荡,只要回到这里,触摸到这些真实的温度与牵挂,那无名的焦虑便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这小小的方寸之地,是喧嚣尘世中我灵魂的锚点,是我能够与焦虑坦然对坐、不忧不惧的底气所在。

有时深夜独坐,目光掠过书架上《世说新语》中记载嵇康临刑索琴的从容,又或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淡远。这些古人的身影穿越时空,仿佛在告诉我:面对命运的风浪,真正的平静从来不在外求的逃避,而在内心的安顿与选择。生命的意义,正蕴含在每一次直面而非回避的承担之中。所谓安顿,不是风平浪静,而是在风浪中心如止水;所谓选择,是在明澈洞见之后,依然向深渊投下自己的身影。

于是,当焦虑再次悄然而至,我不再抗拒,亦不惊惶。我只需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如同邀请一位熟识多年的旧友。我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盏灯,灯光如豆,照亮彼此的面容,也照亮空气里悬浮的微尘。

窗外,又一场寒雨正悄然落下。细雨纷扬,如同光阴无声的碎片,覆盖了过往的泥泞与挣扎,也映照着前路可能潜藏的未知。然而此刻灯下,内心却一片安宁澄澈。这安宁,源于洞悉了焦虑是生命如影随形的底色,源于确信了人间温情的护佑之力,更源于深知自己一次次选择承担、步履坚实的姿态。

原来焦虑并非深渊,而是我们灵魂重量的刻度;并非绝望,而是生命在张力下绷紧的琴弦。当它如暗流袭来,家是灯塔,而自我的担当则成了唯一的舟楫。

与焦虑对坐,我们方看清自身轮廓——那轮廓是夜色勾勒出的剪影,是风浪刻下的年轮,更是人间烟火里,一尊不肯倒下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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