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龙的头像

陈龙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22
分享

北京记事

我站在故地斑驳的城墙下,仰望城砖缝隙里横亘而生的无名小草,它们扎根于砖石缝隙,青绿无声,却分明记录着风尘过往。北京,于我而言便如这城墙的砖石,一块一块砌入我生命的长城,成为一道不可磨灭的印痕。它不单是地图上标记出的都市,更是我人生中无法绕过的驿站——从懵懂学子,到为人夫、为人父,再到被命运之手推上一条更开阔的道路。

十六年前,我带着一身土气走出乡村,踏进这偌大京城读书。初入大学校门,行李沉重简陋,仿佛背负着整个故乡的笨拙。第一次走进宿舍,几张年轻面孔同时望向我,眼中带着城市特有的明亮光芒。我一时窘迫,手足无措,仿佛被推上了舞台却忘了台词。然而,当那位来自南国的同学主动递过一杯温水,微笑着问起我家乡的收成时,一种未曾体会过的暖意瞬间流遍全身。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城市裹挟而来的陌生感,竟被这杯温水无声消融了。

大学四年,我慢慢在这座城市里生长出新的触角。图书馆里,我贪婪地翻动着那些厚重书册,文字间涌动着无数陌生世界的消息;课堂上,老师引领我们穿越古今思想的迷宫,我才惊觉世界之浩瀚远超想象。我渐渐懂得,北京不仅仅是砖瓦堆叠的城,更是精神碰撞、思想激荡的熔炉。在宿舍熄灯后的夜谈里,南北口音交杂,争论着远方未曾涉足的土地,争论着未曾谋面的思想者——北京如海,我们这些支流各自带着泥沙与清泉奔涌而至,终在碰撞激荡间,彼此冲刷出新的形状,新的流向。

几年后,我牵着女朋友也是现在的妻子的手,再次踏足北京的土地。命运仿佛故意设置了些波折:购票出错,我们不得不挤在绿皮火车过道里,彼此扶持着,在摇晃中一站站向前挪移。车厢里人们摩肩接踵,汗味与烟味混杂,窗外掠过的原野模糊如流动的背景画。一位乘务员费力地穿行于人潮之中,看见我们相偎的身影,竟于疲惫中挤出一丝理解的笑意,仿佛这人间跋涉的苦楚,他也曾尝过。这微小的善意,竟让这逼仄摇晃的旅途添了些许温情。

然而考验尚未结束。公交车上,妻子新买的手机在拥挤人流中不翼而飞。我们茫然立在陌生站台,她眼中含泪,我心中茫然如风沙扑面。当年车厢里那点微光,此刻似乎黯淡了。公交车扬长而去,司机漠然的神色如冰,只留下我们呆立原地,被都市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人们匆匆而过,无人为我们这微小不幸停驻——城市巨大的齿轮,从不为一颗小沙粒的卡顿而放缓转动。我们像是被冲上海滩的浮木,在陌生的人潮中感受着一种无言的剥离。

所幸,我们终究没有丢失相携的勇气。我们去了天安门广场,游人如织,我们站在人群里,抬头凝视城楼上那枚国徽,它默默俯瞰着人间的喧嚣与离散,静穆如同无言的磐石。我们去了颐和园,昆明湖上的水波,在阳光下碎成万点跳跃的金屑,又缓缓缝合如镜,仿佛抚平了方才的惊惶。我们去了香山,深秋时节,红叶燃烧般铺满山坡,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脆响,仿佛大地在耳语。这山水之间,我们方才慢慢平静下来。原来北京不仅拥有喧嚣的街道,更有这样包容的角落,足以收容迷途的旅人,也足以抚慰失落的心。

后来,当孩子们也到了能读懂世界的年纪,我再次带着他们走进北京。重游故地,眼前风景仿佛被时光重新描摹过。地铁如地下的河流般迅疾穿梭,站台上人群如潮水般涨落退去,孩子们紧紧拉着我的手,眼神里混杂着新奇与一丝被这庞然大物震慑的怯意。我们再次来到天安门前,望着城楼,我低声讲起当年与他们母亲在此处的故事。他们仰起小脸,目光穿过历史的烟尘,努力想象着父母年轻的模样——那一刻,我知道,北京的印记已如无声的雨滴,开始悄然渗入他们生命的土壤。

在北京的岁月里,还有一位老人如同暗夜里的灯盏,照亮了我前行的路。我尊称他为舅舅,他名叫万代雄。他是我生命里一束不期而至的光。

舅舅家住在真武庙的广电302宿舍区,舅舅的书房里的书册高耸如山,几乎挤占了整个空间。他坐在书堆中间,犹如坐拥精神王国的帝王。第一次踏入那狭窄却丰盈的书房,我几乎屏住了呼吸。舅舅笑着拍拍我的肩,让我坐下。他亲手为我煮面,面条热气腾腾,香气弥漫,氤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那时,我望着这个没有血缘却倾心待我的老人,内心涌动的情感远超过一碗面的温度所能给予。他又领我去买衣服,当崭新的外套披上我瘦削的肩头,镜子里那个局促的乡下青年似乎瞬间挺拔了几分——这不仅仅是衣装,分明是赠予了一个在都市中站稳脚跟的支点。

舅舅的书房是我精神的开蒙之地。他取下一本本厚重的书递给我,目光里充满期待:“读读培根,读读伏尔泰……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宽。”他指着墙上的地图,指尖划过那些遥远的国名与海岸线。灯光下,他眼中映着深邃光芒,仿佛已替我望见了远方的地平线。他讲述异域风情时的声音,在我心中种下了一粒粒向往远方的种子。他深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理,这些种子虽微小,却坚韧,日后终于破土而出,引领我走出更广阔的人生疆域。

此后经年,我如同离巢的鸟,飞向更远的天空。然而每次回京,我总要去探望舅舅。他的书斋依旧,只是墙皮剥落的痕迹更深了,如同岁月刻下的皱纹。他依然执着地伏案写作,仿佛在思想的孤岛上构筑堡垒。有时我望着他伏案的背影,仿佛一座日渐风化的山峦,在书堆的阴影里坚持着。时代的洪流奔涌向前,卷走了太多东西,而舅舅固守书斋的姿态,却显出一种近乎悲壮的静定。那专注的身影,在高速旋转的世界里,像一座抵抗遗忘的孤岛。

时光荏苒,如孔子所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今我携子女重游北京,城墙依旧无言,旧砖缝隙里的小草,枯荣几度?城楼下,人流依然如不息之河,一张张年轻面孔上,依稀映照着我当年初来时的生涩与憧憬。地铁呼啸着穿过城市的地下脉络,载着无数奔忙的躯体,每一节车厢都像时代的毛细血管,输送着汗水与梦想。城市的天际线被不断拔高的楼宇重新切割,旧日街巷的记忆在玻璃幕墙冰冷的反光里,变得模糊而珍贵。这城市如同巨大的活物,新陈代谢,永不止息。

在舅舅逐渐沉寂的书房窗外,北京的光芒昼夜不息。我忽然彻悟:北京,这接纳我、塑造我、目送我远行的驿站,它真正的馈赠,并非某个凝固的居所。它慷慨给予我的,是那四年思想撞击出的开阔胸襟,是绿皮火车摇晃中握紧爱人之手所懂得的扶持,更是舅舅书房灯光下为我徐徐展开的世界地图——原来生命最深的印记,是它教会我如何以更开放的姿态去拥抱未知,在流动的岁月里辨认属于自己的航道。

夕阳低垂,为古老的城墙镶上一道沉默的金边。我抚摸着城砖粗粝的肌理,如同触摸着层层叠叠的时光年轮。无数生命曾在此驻留、奔忙、仰望,最终又无声汇入时代的洪流。北京,这座巨大的驿站,它不言不语,却以砖石的厚重与街巷的纵深,容纳了无数如我一般的过客。我们来了,我们停留,我们汲取力量,我们最终又踏上各自的征途——我们不曾真正拥有这座城,而它馈赠的风景与际遇,却已悄然化作我们背负一生的行囊。

这行囊,装着城墙下最初的仰望,装着绿皮车厢里摇晃的依靠,更装着书斋灯光里被点亮的远方。它沉甸甸的,足以支撑我们穿越未来更漫长的荒原,亦足以提醒我们,无论走得多远,总有一座城,曾以它宏阔的怀抱,托举起一个生命最初朝向世界的飞翔。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