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胞弟生于一九八八年,初中未竟便离开了湘北那片黄土地。从蒸腾着白雾的早餐店,到工厂流水线上冰冷螺丝的碰撞声;从悬在都市半空如蜘蛛般擦拭着巨大玻璃幕墙,到骑着电驴在霓虹里穿梭送外卖;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俯瞰人间,再到如今,在湘北乡间哀恸的呜咽里,他擎起了那支黄铜唢呐——这便是他辗转半生后寻到的营生。乡人称之为“做和尚”,披上蓝布道袍,在他人生命的终点处,为亡者吹奏一曲苍凉的引魂之调。
初闻他执起唢呐的消息,我心头一颤,竟浮出些隔世之感。童年时,我们兄弟二人最惧听村中丧音。唢呐声一旦穿透黄昏的薄暮,便似无形的绳索将我们缚在屋内,不敢窥探窗外那片被死亡气息浸透的天地。谁料想,命运如冰冷铁轨蜿蜒,童年避之不及的哀声,如今竟成了弟弟托举全家的饭碗。
他学艺的艰辛,全由母亲絮絮叨叨的讲述流入我耳中。五线谱上那些蝌蚪般的符号,在他眼中怕不亚于天书玄文。吹唢呐,全凭口耳相传,那曲调如同失传的密语,非得靠心去记,靠气来养。最难便是换气,母亲说,弟弟捧着那黄铜唢呐,憋得满面通红,鼓起的腮帮里像塞进了两个酸涩的果子。一遍遍,气息如破旧风箱般嘶哑断续,难以成调。整整大半年光阴,那唢呐声才终于挣脱了刺耳和凌乱,缓缓汇成一股能承载乡愁与哀思的流淌之河。
这大半年,如同生命在窒息边缘的漫长挣扎。我不由想起《庄子》书中“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之句,弟弟起初的喘息只在喉咙间打转,终究是浮浅的;后来,那气息终于沉了下去,沉入脚踵,沉入土地,才得以在唢呐声中发出深长回响。吹奏之道,原就是生命之气的吞吐开阖——弟弟在懵懂中,竟以肉身验证着千载前哲人的智慧。
弟弟的生命河流,流淌过许多地方。他十六岁便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如一粒草籽被时代的飓风裹挟而去。彼时,无数乡村少年在“东南飞”的大潮里汇入城市机器的轰鸣,弟弟不过是其中微末的一滴。他在南方辗转十几年,足迹印在流水线冰冷的传送带上,留在摩天楼外墙的绳索间,也散落在无数份快餐送达的街巷里。城市如巨大的胃囊,不动声色地吞噬着他们的青春与气力。
然而他赖以糊口的,却始终是这具肉身。做架子工时,悬在高空,他常向我描述那安全绳磨过肩膀的灼痛,如火焰舔舐皮肤;在写字楼外当“蜘蛛人”,烈日在脊背上烙印下分明的红痕。他的身体,是他唯一确凿的资产,也是他唯一能抵押给生活的资本。
然而,城市未曾真正接纳他,他亦未曾真正在城市里扎根。他像一只候鸟,年年迁徙,却始终没有温暖的巢穴。他的两任妻子,最终都如断线的风筝,飘离了他的生活,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第一任妻子留下的长子,天生便锁在无声的世界里,如今已十六岁;第二任妻子留下的一双儿女,大的七岁,小的五岁。生活的重担,就这样无声地压在他瘦削的肩上。城市灯火辉煌,却未曾照亮他内心的角落。韩非子曾言:“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于弟弟而言,妻离子散的痛楚尚未愈合,生存的冷风已从四面八方凛冽地灌进他生活的破洞。他像一株浮萍,被时代的潮水推搡着,在城市的罅隙中漂泊无定。那首《诗经》里的“靡室靡家,猃狁之故”,竟成了他命运的谶语——家园离散,岂非这颠沛时代的某种内伤?
二零二零年,弟弟终于溯着来时的路,回到了湘北故土。这个选择,裹挟着多少无奈?如同疲惫的船最终搁浅在出发的滩头。故乡的老屋在风雨中沉默,田野依旧,人事却已全非。他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像一个被退回来的、磨损的零件。漂泊半生,除却一身伤痛与三个亟待抚育的儿女,他几乎两手空空。在故乡的土地上,生计的问题依旧像冰冷的石头横亘眼前。
最终,他选择执起唢呐。这选择本身,便是一种苦涩的生存智慧。我们湘北乡间,红白喜事皆称“过事”,而白事,必请“和尚”做法事,吹打念唱。这营生,带着一种古老而边缘的色彩,常被外人视作“贱业”。然而,正是这被边缘化的职业,向弟弟敞开了一道狭窄的生存门缝。
他拜了师,一个在四乡八里颇有名望的老“和尚”。老师傅的唢呐,能吹出人世所有的悲欢。拜师那日,弟弟提着一条烟、一瓶酒,恭恭敬敬地跪在师傅面前。师傅浑浊的眼睛扫过他布满老茧的手,只缓缓道:“吹唢呐,先得学会‘做人’。在亡人面前,心要静,气要沉。”这朴素的教诲,竟隐隐呼应着古老的“事死如事生”之礼——在唢呐声里,弟弟要学的不仅是技艺,更是对生命庄严的敬畏。此情此景,令人想起《礼记·祭义》中“齐三日,乃见其所为齐者”的斋戒之诚,他捧起唢呐的刹那,亦是对生命本相一场郑重的朝圣。
初学吹唢呐,弟弟如同一个刚入世的稚童,笨拙地摸索着世界的法则。那唢呐在他手中,仿佛桀骜不驯的活物,发出的声音时而尖利刺耳,时而喑哑无力。最难的,便是将那些口传心授的曲调,融入自己的气息,化作连贯的乐章。他常常独自坐在屋后废弃的打谷场上,从日出吹到日落,腮帮酸痛,嘴唇麻木。那不成调的呜咽,随风飘散在空旷的田野里,仿佛是他前半生所有无处诉说的艰辛在风中低回。
我见过他练习时的样子。冬日黄昏,暮色四合,他蹲在墙角,对着谱子,手指在唢呐的孔洞上笨拙地移动,每一次换气都显得那样艰难,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聋哑的长子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父亲鼓起的腮帮,虽然听不见那声音,却仿佛能感知到父亲胸腔里的震动与专注。这幅画面,无声地刻入我的心底——生命或许剥夺了孩子聆听世界的权利,却无法阻断血脉深处无声的共鸣。此情此境,竟暗合《老子》所言“大音希声”的玄境:那父亲胸腔里无声的搏动,于聋儿而言,是否正是超越耳膜所能捕捉的至大之音?
弟弟第一次正式“出场”,是在邻村一位高寿老人的丧礼上。他穿上那身靛蓝色的道袍,混杂在师傅和几个师兄的队伍里,神情局促不安。当哀伤的调子响起,他努力地鼓起腮帮,眼睛紧紧盯着师傅的手指,生怕错了一个节拍。起初,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如同微风中抖动的蛛网。渐渐地,在师傅沉稳的引领下,他的唢呐声终于融入了那片宏大的悲声之中,不再是突兀的杂音,而是汇入了送别的河流。散场后,他悄悄告诉我,吹奏的时候,他脑海里竟不是亡者的面容,而是他那聋哑儿子安静的脸庞,以及另外两个小儿女懵懂的眼睛。唢呐声里,原来灌注着一个父亲全部无声的誓言。
从此,弟弟的唢呐声便开始在四邻八乡响起。哪里有白事,哪里便可能看到他穿着道袍的身影。有时是主家请的“全班和尚”,吹打念唱全套法事;有时则只是被临时唤去,凑个数,吹几段哀乐。收入微薄且不定,有时一场下来能得两三百元,有时不过几十元。他将这些浸透着哀伤的钱,仔细地叠好,带回家,交给母亲补贴家用,或是给孩子们买些文具吃食。每当孩子们围着他,用小手摩挲着他带回来的新本子或糖果时,他那被生活刻下深深皱纹的脸上,便会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满足。他常抚摸着聋哑长子的头,喃喃道:“爸爸吹唢呐,赚钱给你买书,将来学本事。”孩子仰着脸,眼中映着父亲的身影,虽不解其意,却咧开嘴笑了。
我有时回去,也去看他吹奏。丧事的棚子搭在村头,灯火通明。纸幡在夜风中瑟瑟作响。弟弟和他的同伴们坐在棚下,唢呐、锣鼓、铙钹齐鸣。他吹得极为投入,身体随着曲调的起伏而微微晃动,额上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那唢呐声时而高亢入云,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生离死别的痛楚直诉苍穹;时而低沉呜咽,百转千回,如同溪流在幽暗的谷底徘徊。在那些高亢与低回的间隙,他熟练地运用着循环换气的功夫,乐音连绵不绝。我听着,望着他专注的侧影,心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这唢呐声,不再仅仅是童年记忆中令人恐惧的死亡号角。它承载着一个男人沉重的担当,它是在生活的悬崖边上开出的坚韧之花。它如同《诗经》中“君子作歌,维以告哀”的悲鸣,又远远超越了单纯的哀告,是向命运宣告自己不肯沉沦的倔强尊严。
这营生,终究是游走在生死的边缘。弟弟曾对我讲起一些难以言说的经历。一次深夜,在远离村子的山坳里为一位孤寡老人送葬。法事结束已近子时,他们几个“和尚”收拾家什准备离开。荒山野岭,月黑风高。一阵莫名的阴风打着旋儿吹过,吹灭了棚子外挂着的白灯笼,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连老师傅也噤了声,只低声催促快走。弟弟说,那一刻,他背脊发凉,似乎真能感觉到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唢呐,仿佛它是唯一能辟邪的武器。他猛地吸足一口气,对着浓稠的黑暗,不管不顾地吹出了一个极其高亢、嘹亮的长音。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蛮勇,瞬间刺破了死寂,也驱散了他心头的恐惧。同行的人一愣,随即也跟着吹打起来。荒腔走板的乐声在夜色中回荡,他们几乎是踉跄着,一路吹打着离开了那片令人心悸的山坳。他笑道:“后来想想,大概是自己吓自己。不过那唢呐一响,啥邪乎劲儿都给震跑了。”这近乎荒诞的插曲,却让我想起《周礼》所载“以乐鬼神”的古老职责——那唢呐的铜音,在弟弟手中,竟无意间履行了某种驱邪安魂的原始仪式,成了他穿越恐惧之谷时,照亮自己心魄的微光。
回到湘北后,弟弟的生活并未因捧起唢呐而骤然明媚。他的家,依旧是父母那栋低矮的老屋。聋哑的长子已近成年,虽在特殊学校学了些手艺,但沟通的障碍与未来谋生的艰难,始终是压在他心头最重的大石。七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小女儿,正是活泼好动、需要悉心教导的年纪。抚养三个孩子,供他们读书,这副担子,沉重得超乎想象。他微薄的唢呐收入,加上父母种田的贴补,也不过是勉强糊口。生活的窘迫,像无形的藤蔓,时刻缠绕着他。
然而,较之以往在城市如浮萍般无根无着的漂泊,如今的他,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份沉静。这份沉静,源于脚下这片熟悉的土地,源于孩子绕膝的烟火气,更源于手中这支能发出声音、能换来柴米的唢呐。他不再是被庞大机器随意吞吐的零件,唢呐的铜碗成了他小小的立足之地。他吹奏的,不再是老板冰冷的指令,而是发自胸腔的气息,是能真切换取儿女温饱的劳作。这种回归,带着泥土的厚重。项飙教授曾论及底层劳动者的“工作洞”现象——工作仅被视为忍耐痛苦以换取生存资源的过渡手段。弟弟的唢呐,却超越了“洞”的隐喻。那铜管中流淌出的,是汗水凝成的盐晶,是土地深处挣扎的根脉,是父亲肩头沉甸甸的谷粒。这声音,是他将自己重新楔入乡土、楔入生命链条的证明。
我最近一次见弟弟吹奏,是在今年清明的祖坟山上。并非白事,而是乡里同族祭祖。祭祖之后,几位族老请他们几个“和尚”吹几曲热闹的调子,算是告慰祖先,也添些节庆气氛。弟弟吹了一曲《百鸟朝凤》。他站在祖坟前的空地上,对着苍翠的山峦和祖先的坟茔,鼓足了气息。那唢呐声喷薄而出,时而模仿喜鹊登枝,清脆婉转;时而模仿凤凰清鸣,高亢华丽。阳光透过新绿的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身上,洒在那支磨得锃亮的黄铜唢呐上。他的聋哑长子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父亲。当《百鸟朝凤》欢快的旋律在春风中流淌,当父亲的身体随着欢快的节奏忘情地摆动时,那少年原本平静的脸上,竟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无声的、无比明亮的笑容。那笑容,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清澈见底,映照着阳光。
那一刻,我心头猛地一震。孩子听不见父亲手中唢呐发出的任何声音。他看见的,是父亲在阳光下全情投入的姿态,是那铜管在气流激荡下的微微震颤,是父亲额角滚落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微光,是父亲胸腔有力的起伏,是那鼓起的腮帮里蕴含的、几乎要破壁而出的生命力!这无声的“聆听”,这超越听觉的“看见”,比任何天籁都更为震撼人心。
弟弟的唢呐声在春风中回荡,盘旋而上,汇入无边无际的苍穹。那声音里,有湘北土地千百年来沉淀的悲欢,有无数像他一样的无名者负重前行的喘息,有一个父亲最朴素的、为儿女抵挡风雨的无声誓言。它不再仅仅是丧仪上的哀乐,它是生命本身在重压之下不屈的吟唱,是卑微者在生存缝隙中为自己、也为所爱之人奋力点亮的微光。
大地上,无数如我弟弟般的唢呐手,他们的铜管里吹出的,何尝不是这时代深处最真实、最粗粝、也最坚韧的呼吸?青铜编钟曾在庙堂鸣奏礼乐之盛,而乡野的唢呐,吹响的却是草根在石缝里蜿蜒攀爬的壮歌。庄子曾言“道在瓦甓”,生命最磅礴的韧力,原就蕴含于这喑哑铜管中迸发的不屈之音里——他们以肉身作槌,以气息为弦,在命运的喑哑地带,为自己,也为沉甸甸的爱,吹响了一曲曲震彻心魂的《百鸟朝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