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咖啡的微苦气息还未散尽,妻子的声音便如急急的鼓点,敲破了这一日的宁静:“老大语文作文又跑题了,数学乘法口诀表总卡在七那里,英语老师说他不敢开口……红卡这周一张也没带回来。”她声音越说越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刺,纷纷扬扬扎进空气里。接着,她又说起小儿子:“今天老师说他不跟小朋友玩,午饭又剩了大半,早上磨蹭得差点迟到……”她的话语似急流奔腾,裹挟着孩子身上被标记出的种种“问题”,如浮木般朝我冲撞而来。
我每每静默聆听,而后缓缓应和:“是呢,这些确实需要留心的。”——声音尽量温和而深沉:“你看,我能做点什么?怎么配合你,咱们一起慢慢引导他们呢?”
妻子诉说完毕,胸中郁结似乎便找到了出口,渐渐舒展。她的眉宇悄然舒展,随后转身去忙其他家务,仿佛那些沉甸甸的焦虑,已经随着言语被暂时卸下,轻轻搁置在方才那段时光里了。
然而,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却如微小的石子,在我心湖中投入,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窗外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诉说某种无声的共鸣。我望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在院中蹒跚嬉戏,心绪飘摇:孩子们这般稚嫩的生命,难道真要被一道道标尺反复丈量,在分数的刻度与规矩的方框间,如流水线上被修剪的零件般,削去所有旁逸斜出的可能性?
我们年少时,何尝不是这般被度量着?分数如悬顶的利剑,规矩是沉重的镣铐,所谓“成功”被铸成一条独木桥,容不得旁逸斜出的野草。孔夫子固然早有“因材施教”的慧眼,可叹这千年古训,在后来愈发严密的科考罗网与今日标准化的教育流水线里,早已被磨损得面目模糊。庄子感慨马儿天赋被烧剔烙印所毁,其哀叹穿越时空,竟仍如刀锋般切中今日儿童被束缚的天性——生命本该如原野般广袤,我们却习惯执意将其修剪成狭窄的路径,种上整齐划一的景观树。
及至近代,卢梭在《爱弥儿》中发出觉醒的呐喊:“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次序,我们就会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实。”那声音如洪钟,震荡着后世。杜威则更鲜明地指出:“教育不是为生活做准备,教育就是生活本身。”这些话语如点点星光,划破沉沉的夜空,照亮了生命原野的辽阔与自由。
于是,我心中那念头便日益清晰坚定起来:孩子们需要为自己写诗。
我所谓的“诗”,绝非仅指分行押韵的文字。那是灵魂自由舒展的姿态,是生命内在节奏的天然律动,是稚嫩心灵对世界最初的新鲜触摸与独特表达——它可能藏在一道不拘常法的数学解题思路里,在一幅用色“荒谬”却情感炽热的涂鸦中,甚至在某个看似“离题万里”却充满想象力的回答内。我们并非要纵容野草蔓生、荒废园地,而是在修剪时存有敬畏,敬畏那尚未被命名的生机;在引导时心怀谦卑,谦卑于生命本身蕴藏的无尽可能。
有一次,妻子忧虑地告诉我,女儿在学校画了幅画:太阳是幽深的蓝色,草地却如火焰般燃烧。老师委婉地建议他“观察真实的颜色”。我凝视着那幅画,心底却分明涌起一阵隐秘的喜悦。当晚,我悄然问他:“告诉爸爸,为什么太阳是蓝色的呀?”孩子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因为太阳太烫了,烫得自己都变蓝了!草地是它烤红的!”那炽热的、不被现实逻辑所驯服的想象,喷薄而出,不正是未被规训的、天然的诗心在闪耀么?我小心地将那幅“不合常理”的画贴在书房最显眼处,犹如珍藏起一颗未被磨蚀的星辰。
老大曾经对数学畏之如虎,妻子忧心忡忡,思虑着是否要找些额外题册。我则寻来几册充满探索趣味的数学绘本,某晚,指着其中一道趣题:“试试看,你能用几种不同的法子解开它?爸爸特别好奇你的解法呢!”起初他怯怯,后来眼中渐渐亮起光芒。当他最终用自己“发明”的、虽不“标准”却巧妙的路数得出答案时,那份豁然开朗的欣喜与自信,远非完成机械练习所能比拟。那一刻,他小小的灵魂在数字的迷宫中,亲手点亮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然而,这并非意味着纵容一切。当儿子学着伙伴的口吻,带回不雅的词句,我的脸便瞬间严肃起来。我俯下身,目光与他平齐,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这个词语很不好,像脏水弄污了清泉,会伤害别人,也弄脏自己。我们家的孩子,说话要干净,像春天的雨水洗过的叶子。”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羞赧。我深知,自由绝非无岸之河,真正的诗意,必生于对善与美的深切敬畏与自觉守护。庄子笔下“泽雉”不愿被关入樊笼,所求的绝非无边的放纵,而是“不祈畜乎樊中”的自然之性——那自然之性里,本就蕴涵着对生命尊严的守护与对自由分寸的天然把握。
纪伯伦早已在《先知》中道出至理:“你们的孩子,其实不是你们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你们可以庇护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这如黄钟大吕的箴言,穿透时间,直指核心。孩子们终将踏上属于自己的旅程,父母所能做的,绝非预设路径,而应是守护他们心中那点独特的灵光,那点敢于为自己生命赋形的勇气——那才是真正的“诗”之源泉。
窗外,暮色四合,晚霞泼洒着温暖的光彩。孩子们嬉戏追逐的声音清脆地飘进来,如风铃摇曳。妻子收拾着餐桌,神情安宁,日常的忧虑似乎暂时隐退在渐浓的夜色里。
我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素白的纸。笔尖在纸上踟蹰良久,最终写下:“孩子,不必成为大人眼中的格律诗,字字句句都在预设的框架里,韵脚整齐却失了心跳。去成为你自己写下的自由诗吧——那里允许太阳是冷静的蓝,允许青草是滚烫的红,允许乘法表被你想出新的妙法拆解重组。字句或许跳脱常轨,但那韵律,只属于你独一无二的生命节奏。”
当然,我们仍需在旁,如园丁般守护着那幼苗的自由生长。有时需要修剪有害的枝蔓,有时需要扶正被风雨吹斜的茎干。然而最重要的,是敬畏那生命内部不可测度的力量,静待它冲破既定的模板,以意想不到的姿态,绽放出只属于它自己的、不可复制的诗篇。
生命之诗,从来拒绝被抄袭或模仿。当孩子们能以自己独有的音韵和节奏,勇敢地写下属于他们的一行行诗句时,那便是对生命最深的敬意,对成长最好的祝福。
看着纸上墨迹未干的字句,我仿佛听见一种更悠远的声响——它来自未被修剪过的旷野,来自所有敢于独自生长的生命深处。那声音汇聚成风,吹过我们小心守护的园地,只留下一个永恒的谜题在风中轻旋:
当千万种迥异的诗篇终将在未来大地上各自绽放时,我们今日手中紧握的规尺与剪刀,又该以何种姿态悄然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