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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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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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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泉的温度

街市上,两辆车子正互相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半寸。只见两位车主钻出车外,面红耳赤,粗声吼叫,互不相让。刺耳的喇叭声混杂着咒骂声,如滚烫的沸水翻腾四溅,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突然间,一个玻璃杯从其中一人手中挣脱而出,清脆碎裂于地,刺耳的撞击声仿佛敲碎了周遭稀薄的空气,那尖锐的碎片散落各处,像割伤了空气般令所有围观者心中一惊。

我低头匆匆走过,那些刺耳字句却如碎玻璃渣般扎进我的耳朵里——原来语言之寒,竟可以这般刺骨!

“言泉”二字,倏然浮上心头。古人敬畏言语,视如泉流,自有其道理。语言本应是那活水,涌自心灵深处,温润如春水般无声滋养着人心。

《庄子·寓言》谓:“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庄子将语言比作盛酒之卮,日出而不竭,唯有与自然之道相和,方能如泉水般流动不息。孔子亦云:“辞达而已矣。”言辞所求,不过达意而已。这达意,非是如利刃般刺穿别人的心防,而是如泉水般自然流淌,温润无声地浸透人心。

古时,智慧之人多懂得言泉的珍贵。曾见《论语》中那篇“侍坐章”,孔子请众弟子各言其志,众弟子各抒己见,或庄或谐。孔子或微笑或叹息,并无一丝居高临下的评判。尤其曾皙讲起“浴乎沂,风乎舞雩”的向往,孔子喟然叹道:“吾与点也。”言语间,一种温和的默契如暖流般悄然流淌开来。语言在此处,何曾如利器般寒光闪闪?它只是温柔无声地映照出彼此心底的波澜与光芒罢了。

如此温润的言语,何以竟在今日这般艰涩而冰凉?

可叹如今,言语竟常如寒流肆虐,冻伤了无数心灵。网络之上,键盘敲击如冰雹砸落,一句不合心意便招致漫天辱骂,污言秽语如污浊之水喷涌。曾见报道,某位女教师被网上恶意扭曲污蔑,一时间,她竟被推上风口浪尖,那些不明真相的言语如冰雹般无情砸下,最终竟生生压垮了她生存的信念。言语之寒,竟至于此!那冰冷的字句,已不再只是语言,而是化作了一柄柄杀人的凶器。

即便在家庭之中,言语也常如冰霜。父母对子女,开口闭口“废物”、“无用”,那些锋利字句如冰锥般直刺入孩子的心底,留下看不见的伤口。夫妻之间,亦常为琐事争执不休,言来语去,句句如刀,最终情意被割得支离破碎,温暖的家也冻成了冷窖。我曾目睹邻居家中,夫妻终日争吵如刀剑相向,言语的冰棱凝结在每一寸空气里,终有一日,那女人提着行李离开,房门关闭的声音如冰面破裂般清脆决绝——言语的寒刃,终究彻底斩断了那摇摇欲坠的温存。

那“言泉”之温,究竟何以寻回?我们可否重拾那温润流淌的语言,使之如暖流般融解坚冰?

欲使言泉回暖,首在戒除那“语言之暴”。古人云:“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如《文心雕龙·情采》所言:“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言辞的华彩终究源于内心的温度。语言若失去内在的暖意,纵然花团锦簇,也如同纸扎的假花,既无芬芳,亦无生机。

具体而言,不妨记取“温言四诀”:缓一缓,先沉住气,让冲动的浪头在心底平息;想一想,站在对方角度,如《周易》所言“近取诸身”,试着触摸对方内心温度;让一让,有时沉默并非屈从,恰如老子所云“大辩若讷”,适时沉默反是更深厚的言语;暖一暖,让言语如春风解冻,话语出口前,先在心里暖上三分。

《诗品》有言:“生气远出,不著死灰。”语言的生命力,正在于它内在的温暖气息能否传递至远方。钱钟书先生亦曾论道:“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语言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其温度或寒或暖,全在乎我们捧出语言时,掌心的温度如何。

那日,我偶然踱入一家老茶馆。角落里两位白发老者相对而坐,中间一壶热茶正袅袅升腾着白气。一人忽然提起陈年旧事,声音略显激动,另一人却只是静静听着,然后抬手为对方续上一杯热茶,缓缓说道:“都过去啦,喝茶。”那人脸上紧绷的皱纹,竟如春水破冰般渐渐舒展开来。两人同时端起茶杯,轻轻一碰,茶水微漾,映着他们眼中温和的光。

壶嘴吐出的白雾,轻盈缭绕上升,模糊了两人沧桑的面容,却分明弥散开一阵暖意——言语如茶,终究是暖的才好入口。语言原来真如一眼深泉,深埋于人心之下;当温言流淌而出,那汩汩的暖流便足以化解坚冰,愈合伤痕,重新贯通那被寒流冻僵了的人间。

此刻我深信,那口生命之泉从未枯竭,它只是待我们以温热的双手,重新掬起它澄澈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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