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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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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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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筷

客厅里,母亲正把刚煮好的汤放在桌中央。我凝视着那锅热气升腾的汤,汤色清亮,浮着几点油花,仿佛映出了我心中浮沉不定的忐忑。此时母亲刚从湘北农村来到深圳,准备照料我的孩子。她拿起自己的筷子,习惯性地伸向汤碗,就要为我和孩子舀汤。我内心一紧,喉咙里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却终究被吞了回去。筷子尖轻触汤面,荡开几圈涟漪,如我心中悄然漾开的犹豫,又默默沉回心底。

湘北故里,碗筷何曾分彼此?乡间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吃饭时,皆是同盘共箸,粗朴却也亲昵。一盆腌菜,几双筷子你来我往,不分彼此地深入其中夹取,碗盘之中,筷子你来我往,传递的何止菜肴?是盘根错节的亲缘,也是无间无隙的浓情。即便后来负笈北上,京城学府食堂,众人亦围坐共餐,碗碟交错间,只闻笑语喧哗,不见公筷踪影。餐桌上杯盘交错,筷子纵横,若是一双筷子因沾了谁的口涎而遭嫌弃,那便几乎等同于对血脉本身的轻慢与亵渎了。

当母亲从湘北农村来到深圳,准备照料我的孩子时,公筷才正式进入我的视野,亦成为我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我深知母亲自尊如湘北山石般坚硬,生怕这一提议,会令她误解为嫌弃的利刃,割伤她柔软的心。

那个夜晚,我在灯下踱步良久,影子在墙上拉长又缩短,如心头那团不安的翻腾。灯影惶惶,终于我鼓起勇气,声音带着踌躇的微颤:“妈,有了小孩子,体质不同,咱们往后夹菜……用公筷吧?”母亲闻言,只微微一顿,随即爽朗应道:“好!”那一声“好”字干脆利落,竟如春冰乍裂,我心中悬石訇然落地,然而在轻松之余,我分明瞥见了母亲眼中一丝微不可察的黯色——那黯色非关抗拒,倒似某种温顺的认命,如溪水服从于河床的坡度。

从此,公筷便在我家餐桌上安了家。母亲起初也偶有疏忽,用自己那刻着岁月痕迹的筷子伸向共盘。此时,她总会迅疾缩回手,眼中掠过一丝窘迫,旋即默默扒完碗中饭菜,悄然收箸。更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候在桌边,待我们饭毕,才执起自己的筷子,从容享用那些余温尚存的菜肴。她独自吃着,仿佛在咀嚼着某种无声的牺牲,那副场景,竟让我想起白居易笔下“母瘦雏渐肥”的苍凉诗意——晚风中的烛火,光芒渐黯,终是为了守护那更幼小的光焰。

后来,母亲终于习惯了公筷,那两根竹筷横陈于盘中,俨然成了鸡汤上搭起的小银桥。然而,每逢举箸,我仍会不自觉地瞥向母亲的手——那双曾为我在田垄间播种希望的手,那双为孙儿在灶前操持羹汤的手,如今却要时时避开家人的碗碟。那手背上的褶皱如湘北山地的沟壑,每一道都埋藏着坚韧的付出与无声的迁就。

华夏餐桌之上,箸的演进与礼的嬗变,向来是一体两面。《礼记》有言:“饭黍毋以箸”,道出古人食饭以手,箸初用于羹肴的讲究。孔圣则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于精洁处见尊生之意。及至《周礼》所载“膳夫”之职,专掌“王馈”,细微处已见礼制之森严。公筷之兴,非为矫情,实乃文明递嬗中卫生理念的必然升华。它如一道微光,照亮了现代生活中对个体健康的体贴与珍重。它不再仅仅是饮食工具,更是文明尺度上又一道温柔的刻度。

公筷的横亘,亦如一道微缩的界河,悄然分隔了两代人。母亲由最初的踟蹰,到后来的娴熟使用,其过程犹如一场无声的跋涉。她如履薄冰地适应着城市生活的规则,如同在陌生水域中重新学习泅渡。费孝通先生笔下“乡土中国”里那种“熟悉社会”的圆融,与现代都市的“契约精神”,便在这双筷子的传递中完成了艰难的交接——母亲交出的是她根深蒂固的熟稔,捧回的却是对儿女崭新生活的成全。她终于用自己沉默的顺服,在陌生水域中为我们另辟了一条渡船。

如今,公筷在我家早已生根。每逢饭时,那双多出的竹筷安然横卧于盘碟之侧,犹如一道安静的小小界碑。然而,每当我举起它,目光总不由飘向母亲。她平静地吃着,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如银丝般闪烁。筷子起落之间,偶尔一声轻微磕碰,仿佛敲在时光的骨节上。

两根筷子,一根刻着“孝”,一根刻着“顺”,中间横亘着岁月的河。母亲用她晚年的笨拙泅渡,只为在岸这边,为我们铺陈一片不被旧俗尘埃沾染的净土——箸尖轻碰的刹那,是两种时间秩序的揖让相认。

母亲用顺从的沉默,消融了新旧习惯之间的隔膜;她以退让的姿态,为我们撑开了一方洁净的天空。公筷之上,承载的岂止是卫生?它分明秤量着两代人之间那沉甸甸的、以退为进的爱意。每当那竹箸轻碰碗沿,发出微响,我便知那是两种时间秩序的揖让相认,是古老温情对现代规则的无声迁就——这迁就本身,就是爱在岁月风尘里最谦卑的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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