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伏在竹床上,把一枚硬币搁在椅子扶手上,那硬币在夕阳下闪着幽幽的银光,分明是召唤我和弟弟的号令。“拔一根,给一毛钱。”他微微笑着道。我和弟弟便如获军令般围了上去,小眼睛在父亲浓密的黑发间急切地搜寻着。那偶尔显露出的一根白发,便成了我们眼中耀眼的宝物,引得我们争先恐后伸手去拔。拔除一根,便换来一枚硬币,如获至宝地捏着去换冰棍。彼时,白发于我们而言,只是游戏中的目标,是甜滋滋的冰棍,是纯粹无杂念的快乐,如同初春时节偶然飘过的微风,不留痕迹。
那时候父亲的黑发还如浓墨般厚重,偶现的几缕银丝,不过是光阴在墨色里随意洒落的几痕轻墨。我们的小手在发丛中穿梭,欢闹着追逐那零星的银白,每拔出一根便如得胜般雀跃,全无思量那根发丝背后流淌的岁月究竟意味着什么。父亲便静坐不动,任我和弟弟在他头上翻找。拔发时,偶有小小刺痛,他也只轻轻吸一口气,笑意却未曾离开脸庞。那枚硬币,成了我们童稚时光里闪闪发亮的信物,仿佛用父亲几根白发换来的甜,足以让整个夏天清凉无比。
待到高中,我已长成少年,父亲的白发已不再零星可数,它们从鬓角蔓延开来,如同霜雪悄然侵袭田野,黑发最终被花白覆盖,最终成了满头的银丝。某天回家,我鼓起勇气劝父亲:“染黑吧,显年轻些。”父亲只淡然一笑:“染它干什么?老了便是老了,种田人,不讲究那些虚的。”他坦然接受着这满头的银光,仿佛它们不是时光的印痕,而是岁月颁发的勋章。他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发在阳光下闪亮,在晚风里轻摇,与泥土和禾苗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乡村图景。
那时我常常望着父亲劳作的身影出神,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满头银丝在暮色里如月光倾泻,仿佛一缕缕都是光阴用最温柔却也最无情的刀锋刻下的痕迹。我心中翻涌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如同《诗经》里所叹:“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劳作的辛酸,白发便成了沉默却昭然的见证者。父亲那满头白发,宛如一个无言的答案,解答了泥土里深埋的汗水的疑问。我恍惚明白了,那白发底下,是父亲用一生默默写就的答案,关于土地,关于担当,关于在有限光阴中如何站成一座山峦。
如今,岁月之手也悄然拂过我的头顶,几茎白发不知何时悄然滋生。我的孩子也学着我儿时的模样,饶有兴致地趴在我背上,用稚嫩的小手在我发间仔细搜寻着。“爸爸,这里有白的!”他们惊喜地叫着,然后小心地捏紧,轻轻一拔。那轻微的“嗒”声,便如多年前拔父亲白发时的回响,穿越时光,轻轻敲打在我心上。
此时,我安静坐着,任孩子们在我发间翻找,感受着他们柔软手指的触摸。我的思绪却如烟云般飘荡,回溯到童年那个伏在竹床上的父亲,忆起他那被夕阳镀上金边的白发。此刻,我既是被拔白发者,又是当年拔白发之人的影子。镜中,我的面容与父亲昔日的影像渐渐重合,白发如两条河流,终于在我们血脉相连的河床里交汇相认——孩子们拔去的,何尝不是曾经那个趴在父亲背上的我呢?
当年父亲拒绝染发,那份坦然犹如大地无言,他仿佛深谙庄子的智慧:“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他顺受着光阴赋予的一切,未曾试图涂抹造化的笔触。然而如今城市街头,染发剂广告铺天盖地,许诺着“瞬间年轻”的幻梦。有数据为证,染发剂产业在全球已膨胀至千亿规模,其背后奔涌着多少对岁月刻痕的不甘与恐惧?白发被视作某种“缺陷”,需要被化学药剂覆盖抹去,我们仿佛集体患上了对时间流逝的惊恐症。人们奋力挣扎着,想要挣脱时间布下的网,却不知那网正是由我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丝丝编织而成的。然而父亲如土地般淳朴的智慧却始终提醒着我:白发不过是光阴的忠实记录,又何必掩耳盗铃般涂抹遮掩?
《黄帝内经》有言:“六八,阳气衰竭于上,面焦,发鬓斑白。”白发原是生命自然运行的刻度。可当下,白发竟成了我们急于擦去的岁月印记。父亲俯身于田间,白发与土地的颜色融为一体,彼此接纳,安然共处;而城市中人,却总在镜子前与几根银丝搏斗不休,仿佛那是一场与自然法则的惨烈战争。
孩子们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们摊开小手,两根银丝静静躺在掌心,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它们如此轻盈,又如此沉重,犹如时光本身的分量。我凝视着那两根白发,仿佛凝视着两条流逝的河,上游淌过父亲躬身劳作的田野,下游映照着孩子们澄澈的眼眸。生命经由这细弱的银丝,完成了一场静默的交接——白发里深埋着难以言尽的密码,它既是个体生命走向衰颓的私人宣言,又是血脉在时光里默默传递的公开信物。
孩子们将拔下的白发轻轻放在桌上,蹦跳着跑开了。两根银丝在灯光下寂然无声,细若游丝,却似贯通了浩渺的光阴——一头连接着父亲那被泥土染成褐色的脚踝,一头缠绕着我此刻被日光灯照得略显倦怠的鬓角,更向未来延伸,系向孩子们未知而辽远的前路。
这一刻,白发不再是衰老的标记,而成为时间之链上发光的环节。
生命终究如《淮南子》所言:“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白发亦是我生命所有,它无言地提醒我们:所谓人生,不过一场从黑到白的行旅。当孩子们未来某日亦在其父鬓边寻得银丝时,不知能否看见这发丝所映照的古老星光——那光芒里,是父辈坦然接受霜降的智慧,是时间在血脉里刻下的永恒印记,更是万物众生在流转的光阴中,轻轻牵起彼此的手,传递下去的微温。
白发非耻辱,而是时间赋予我们最质朴的冠冕,戴着它,我们最终走向的不是终结,而是生命在无尽传递中那辽阔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