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寄来的快递包裹抵达时,我正站在城里的阳台眺望远方。撕开层层包装,泡沫箱里,青翠的辣椒、饱满的豆角、圆润的土豆,以及黄瓜和茄子,新鲜得仿佛刚刚从泥土中挣脱出来,还带着湿润的露水气息。箱底一角,一小块湘北的泥土也悄然抵达了城市的楼宇之间,它沉默地躺在那里,像一粒被风吹落的种子,顽强地匍匐在异乡的坚硬水泥之上——这是母亲菜园的灵魂碎片,穿越了丘陵与河流,抵达了我的案头。
湘北的丘陵地形是大地饱经沧桑后起伏的皱纹,母亲的菜园便散落其中。那些菜地,像被遗弃的绿色碎布,东一块,西一条,散漫地贴附在丘陵的起伏褶皱之中,彼此相隔甚远。它们依附着山势,被田埂切割得支离破碎,像一块块被随意抛掷的翡翠,镶嵌在土地艰难起伏的褶皱里。
母亲的身体早已被岁月和劳作侵蚀得如同残破的农具。她双肩塌陷,脊背也弯折成一张弓的形状,那是年轻时沉重的担子压出来的姿态。二十五年来,高血压如同一条隐形的绳索,缠绕着她的生活。风湿则像阴湿的藤蔓,日夜侵蚀她的双腿,关节僵直如枯木,每一步都似踏在荆棘之上。那肿胀的脚踝,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每日清晨需活动许久,才能勉强迈开那如同灌铅的脚步。
然而,正是这双步履蹒跚的脚,倔强地丈量着她散落各处的菜园。晨曦初露,她便已担着两只沉重的木桶,摇摇晃晃,沿着蜿蜒狭窄的田埂前行。木桶里盛满黝黑肥沃的农家肥,那是她精心沤制的,来自猪圈牛栏的馈赠,散发着泥土与生命原始的气息。母亲在田间缓慢移动着,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而短促的喘息,仿佛每一下呼吸都在榨取她残存的力气。这躬耕的背影,恍如一幅古老农耕图卷里走出的剪影,然而那无言的艰辛,却沉重地刻在每一道田埂的折痕里,刻在每一寸她艰难踏过的泥土上。
母亲固执地拒绝农药与化肥的“捷径”。她弯腰拾起菜叶上蠕动的青虫,神色平静如初,轻轻将其放归田埂边的草丛——那动作像一种朴素而深沉的仪式。她的菜园里,杂草并非被赶尽杀绝,而是被“请”走,挪到田埂上,任其自在生长,与庄稼达成一种微妙的共存。她常说:“虫有虫路,草有草道,人有人道,何苦非要赶尽杀绝呢?” 她深知万物有灵,彼此依存。母亲相信土地如同生命,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每一滴汗水,每一份诚恳。她以年复一年的辛劳与敬畏,践行着《齐民要术》中那句古老的农谚:“粪多力勤,乃尽地力。” 她信奉的是最原始而永恒的循环——生命的投入终将滋养出新的生命,而敬畏与耐心,才是土地最丰厚的报偿。
每当应季的蔬菜瓜果成熟,母亲必定会第一时间采摘下最饱满鲜嫩的,仔细包好,再蹒跚着脚步走到村口,寄向远方的城市。包裹里常附一张小纸条,字迹因风湿而微微颤抖:“新出的豆角嫩,快炒了吃,辣椒有辣味了,下饭正好……” 每当我劝她歇息,不必再如此辛劳,她总在电话那头固执地坚持:“你们在外面,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一是把自己身子顾好,少让你们分心;二是……让你们莫忘了家里的味道。”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土地般的坚韧。
这“家里的味道”,穿越千山万水,落在我的餐桌上。我的两个孩子早已熟悉了这来自奶奶的特殊馈赠。每当餐盘里出现那格外清甜爽脆的黄瓜,或是滋味浓郁醇厚的茄子,孩子们总会雀跃地宣布:“这是奶奶家寄来的菜!奶奶种的菜最好吃了!” 他们幼小的味蕾,已精准地识别出那源于土地深处的、未被工业驯化的本真之味。这味道,如同一条无形的脐带,跨越空间的阻隔,将城市里钢筋水泥丛林中的小生命,与他们从未真正深入过的奶奶的菜园,以及湘北那片沉默而慷慨的丘陵土地,牢牢地联结在一起。正如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所洞察的:“食物不仅用来果腹,更是用来思考的媒介。” 这舌尖上的记忆,已然成为孩子们生命根系里最初始、最坚韧的一缕,悄然扎根于那片遥远的土地。
母亲佝偻的背影在菜园中缓慢移动,像一根弯曲而坚韧的竹扁担。我望着她,常常想到外婆曾说过,母亲年轻时如何被当作男劳力使唤,肩负着远超体能的沉重。外婆那一代农民,挣扎在饥饿线上,如同《白鹿原》中描摹的:“农民一辈子,就是和土坷垃打交道,和老天爷争饭吃。”他们是以食换命,拼的是生存。到了母亲这一代,农村的温饱渐渐有了保障,但她依然选择将自己牢牢钉在土地上,以病痛之躯持续劳作——她是以命换食,换取儿女餐桌上那份纯净与心安。而我的孩子们,面对盘中奶奶寄来的珍馐,快乐地享用着,尚不知晓泥土与汗水的沉重。他们正经历着一种“见食忘命”的幸福懵懂,这是时代给予的馈赠,却也暗含了某种危险的断裂。
母亲的菜园,像一面清澈的镜子,映照出现代农业体系下食物链的深刻异化。城市里光鲜亮丽的超市货架上,蔬菜被塑料膜精心包裹,标签上印着诱人的“有机”字样,价格不菲。然而,这背后是庞大精密的物流系统、复杂的认证流程,以及资本无孔不入的运作。母亲寄来的菜,却如同一种无声的嘲讽,它不贴标签,不标等级,却以最原始的方式,无声地质问着:当食物成为一种高度符号化的商品,我们与土地之间那最本真的生命连接,是否也已被彻底斩断?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尖锐指出,消费时代物品的“符号价值”已凌驾于其使用价值之上。那些包装精美的“有机蔬菜”,其符号意义是否早已超过了它作为食物的本质?母亲那沾着泥土的黄瓜,恰如一把朴素的钥匙,试图打开被符号层层封闭的味觉记忆之门。
母亲寄来的蔬菜,以其沉默而倔强的存在,在时间的流逝中获得了某种近乎神圣的意味。那沾染着故乡泥土的瓜果,是母亲以残损之躯从大地深处捧出的生命祭品。它们穿越千山万水,不仅喂养了我们的身体,更像一种古老而深沉的仪式,在都市的喧嚣与疏离中,固执地重建着一种正在消逝的伦理与情感。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向往人能够“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之上。而母亲佝偻于湘北丘陵之上的小小菜园,正是这种“栖居”最卑微也最动人的实践——她并非在占有土地,而是以全部的疼痛与慈爱,谦卑地“守护”着土地,成为它的一部分,并在这种守护中,确证着自己存在的意义。
母亲寄来的蔬菜,其价值早已超越了物质层面。那是她在现代性洪流冲击下,以自己衰病之躯守护的最后一块意义飞地。她用最原始的方式,对抗着土地日益被物化、被异化的命运,也对抗着亲情被时空稀释的焦虑。每一颗她亲手摘下、细心包裹的豆角,每一根她忍着脚痛从远处挑水浇灌的黄瓜,都是她对土地伦理的朴素坚守,是她对“母亲”这个古老身份最沉重也最温柔的诠释。她以土地为纸,以汗水为墨,以病痛为代价,日复一日书写着一部无字的生命之书,一部关于守护、关于馈赠、关于生命如何在泥土中扎根并向上生长的书。
季节在湘北丘陵间无声流转,母亲的菜园也在枯荣间默默更迭。当夏日的尾声拖曳着最后一丝暑气,辣椒在秋阳下由青涩转为深红,豆角架上那曾喧闹的藤蔓也终于显出疲惫的枯黄。母亲依然在菜畦间缓慢移动,如同一个忠实于古老节律的守时人。她的脊背弯得更深了,仿佛在与土地进行着某种更为谦卑的对话。有时,她不得不停下来,倚着锄柄,望向远方起伏的、被收割后略显荒疏的田野,眼神中沉淀着土地般的沉默与辽阔。
母亲寄来的包裹,依然会准时出现在我的门前。每一次打开,那扑面而来的泥土气息与蔬菜的鲜香,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叩击。我凝视着那些带着虫眼却生机勃勃的叶子,仿佛看到母亲在晨雾中弯腰除草的侧影,看到她担着沉重粪桶、摇摇晃晃行走在窄窄田埂上的背影,也清晰地看到岁月和辛劳在她身上刻下的每一条深痕。这包裹里的每一片叶子,都浸透了她的汗水和土地的恩泽,也饱含着一个母亲全部的、无声的言语。
餐桌上,我的小女儿再次用筷子夹起一段翠绿的黄瓜,清脆地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童音清亮:“真甜!奶奶种的菜就是好吃!” 她小小的舌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源于土地深处的、未被现代种植术彻底规训的天然本味。那味道,穿越了化肥与农药的重重迷雾,穿透了超市货架上精致包装的冰冷符号,像一道纯净的光,直接抵达了她生命最初的味蕾。她尚不懂这味道背后承载的山峦般的沉重,但她舌尖绽放的笑容,却是对母亲所有辛劳最纯净无邪的加冕。
我望向窗外,城市巨大的轮廓在暮色中沉浮。玻璃窗冰冷坚硬,映照出室内的灯火通明与远处的霓虹闪烁。在这人造的光之森林深处,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她正独自蹒跚在湘北丘陵散落的菜地之间,像大地上一粒微小而倔强的种子,在风中艰难而笃定地移动。她的脚下,是沉默而宽厚的土地;她的手中,是维系着我们精神血脉最朴素也最珍贵的食粮。
母亲那方小小的菜园,如同时代洪流中一座孤绝的岛屿。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古老而朴素的真理:当大地被分割、被售卖、被异化,当“吃”成为一种机械的消费行为,唯有那源于生命本源的劳作与馈赠,那深植于泥土的伦理与情感,才能真正抵抗时间的侵蚀与意义的消解,成为我们灵魂深处最后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