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龙的头像

陈龙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25
分享

家门前的李子树

母亲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与郑重:“邻居要盖新房子,需要砍掉咱们门前那棵李子树……问问你的意思。”我握着听筒,一时竟哑然无语。那棵树,我亲手栽下时不过十岁出头,如今竟也二十八载了。

此树在,故我在;树倒,则某段时光的凭据是否也就随之泯灭?

童年岁月里,邻居那棵李子树简直是我和弟弟眼中唯一鲜活的色彩。每到夏至,树上累累垂挂的果实,在阳光下透出明润深红,饱满圆润得似一颗颗凝固的蜜糖,引诱着我们饥饿的视线。我们兄弟二人常常立于门槛之内,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扯着,牢牢系在那诱人的红果子上。喉结上下滚动,口腔里却只有干涩的渴望。邻居家孩子用竹竿打落李子时噼啪作响的声音,成了我们心底最复杂难言的声响——它敲打的不仅是树枝,更是我们幼小胸膛里那无法言说的贪婪与自制在无声地厮杀。

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人家的东西,再馋,眼睛也不准贪看。”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那时,我心中那蠢蠢欲动的“贼”,正是枝头那抹明艳的嫣红。穷困所围困的乡村,连孩童的渴望也如园中果子般无处躲藏,被赤裸裸悬于枝头示众。然而在父母严厉的教诲面前,我们心中垂涎的“贼”,终究被牢牢地锁在了目光所及之处。

后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年春天,我和弟弟辗转寻到舅舅家,费尽力气才讨来一株孱弱的李树苗。两人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地把它护送回来。我们选定门前最当眼的位置,郑重地将树苗种下——仿佛在此刻埋下的,不止是一株草木,更是日后所有被悬空的渴望得以落脚生根的庄严承诺。此后,每天清晨与傍晚,浇水成了我们雷打不动的功课;杂草刚冒头便迫不及待地被拔除;甚至,两个小童童稚的尿液也成了树根下虔诚的献祭。小树苗似乎懂得报答,日渐挺拔起来,枝干也舒展了,开始有了生命厚度的雏形。

后来,我外出读书、工作,辗转于不同的城市,像一只寻找栖枝的倦鸟。再不能如从前那样守护在树旁,然而每次归家,那棵树都如一位沉默而忠实的故人,依然站在那里。光阴流转,树冠已经遮天蔽日,根脉深扎于故土,仿佛也扎进了我生命的年轮里。尤其难忘的是,每年李子成熟时节,母亲总会细心挑选最大最红的果子寄来。邮包穿越山水抵达我手上时,果皮上仿佛还凝结着故乡的露水与阳光。后来我的儿女也相继品尝到这来自遥远故园的滋味,小小的牙齿咬开果肉,酸甜的汁液,在他们嘴里化开一片他们父亲童年的天空。这棵树所结的果实,俨然已成了穿越三代人血脉的信物。邮戳不断更迭地址,而母亲寄送李子的习惯始终未变——包裹跨越山水而来,果皮上微凉的露水气息,如同浓缩的乡土与光阴,被孩子们的小嘴吮吸着,成了他们理解父亲童年地图的第一枚甜涩坐标。

如今,母亲在电话那端静候着我的回答。邻居要建新居,那棵曾守护过童年、荫蔽过归途、滋养过游子与下一代的李子树,终究碍了别人的路。树与屋,两者皆指向安居,却在这狭窄的乡土舞台上不能并存。母亲说:“树老了,果子也结得一年比一年稀疏了。”——她为树代言,也为树的退场铺设着台阶。

我握着电话的手微微发紧,如同当年握住那稚嫩树苗的根须。时光呼啸着穿过二十八年,许多事物在推土机前都显得渺小脆弱。沉默良久,我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就……砍了吧。”几个字艰难地吐出,喉头却涌上酸涩,如同嚼碎了一颗未熟的青李。树倒人散,这平凡不过的乡村一隅,竟也上演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苍凉短剧。

砍树那天,我终究没有回去。后来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邻居砍树时,她一直站在门内看着。电锯刺耳的轰鸣声惊心动魄,那棵曾经挺拔如盖的李子树,在钢铁的撕咬下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如同一个巨人临终前的叹息。树冠先是剧烈地摇晃,终于承受不住,沉重地倒向大地,激起一片烟尘,在阳光下弥漫如雾。母亲说,当它轰然倒地的一刻,仿佛地面都随之震颤了一下,惊飞了附近树上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像被撕碎的纸片。那声音如同砸在母亲心上,也沉沉砸在我记忆的湖面,震起无数往事的涟漪。

树倒下了,根还深埋着。母亲后来在清理树根时,特意留了一截树桩。她抚摸着那圈圈层叠的年轮,如同阅读一部无字的家史,喃喃道:“你看,这最里面细密的几圈,就是你们兄弟俩刚栽下它那几年……”原来时光的密码,早已被树木无声地刻录在身体深处。

又过了些日子,母亲竟在树根旁发现了几株孱弱的新苗,怯怯地钻出泥土。她小心地移了一棵栽在阳台的花盆里,拍下照片发给我。那幼小的叶片在灰白水泥的映衬下,绿得格外天真,仿佛劫后余生的信念,在花盆的方寸之地,倔强地伸展着稚嫩而充满韧性的枝条。

如今,那棵新苗在花盆里日渐茁壮。每次视频,母亲总不忘把镜头对准它,语气里带着一种郑重的温柔:“等你回来,记得把苗带回城里去。”她顿了顿,又低声添了一句:“吃李子的时候,那核……也留着带回来。”

刹那间,我明白了母亲的话外之意——那李子核,无论被城市的胃消化到何处,母亲执意召唤它踏上归途。果实如同游子,果核却似无法消逝的故园魂魄;纵然被现代生活裹挟而去,母亲仍执拗地要收回那一点坚硬而沉默的核,如同收回被风吹散的种子,收回一切漂泊的起点与可能。

树虽倒下,年轮依旧在看不见的深处悄然延伸。我忽然彻悟,母亲当年在电话里征询我的意见,原是一种无声的交接仪式。她将一棵树的命运郑重交还给我,如同归还我童年时攥在手中的那把栽树的泥土——其中埋藏的岂止是种子?那是我们整个家族赖以生存的根系图谱,是面对物质匮乏时尊严的屏障,是艰难岁月里亲手培植希望的凭证。

那棵倒下的树,其年轮早化为我们灵魂深处无法砍伐的印记。它教会我们,在贫瘠的土壤里,人依然可以亲手种下对甜蜜的渴望与道德的自持;当钢铁的推土机碾过田园,生命仍有能力从断根处萌发新绿——纵使花盆狭小,那一抹绿意仍在水泥的缝隙里,昭示着生命不肯屈服的韧性。

树倒下了,树桩还在;树桩终将腐朽,而母亲执意栽下的新苗,又已在盆中吐露生机。或许故园真正的年轮,正是由这无数“砍”与“生”的循环所刻写:一代人栽下的树荫,终将为另一代人的房屋让路;而另一代人,又在花盆里埋下未来的根苗。

生命如此传递,从泥土到花盆,从乡村到城市,从母亲的手到我的手……纵使土地的面目全非,只要那果核尚存,只要仍有栽种的手与盼其归来的心,那关于家园的生生不息的故事,便永不会真正终结。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