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电话铃声,如今竟如惊雷炸响在我枕边,每每引我悚然心惊,似有寒意倏地钻入骨髓。往日里那熟悉悦耳的声音,如今却如冰冷利刃,瞬间刺穿寂静,让心陡然缩紧,沉入无底的恐慌深渊里去。不知何时起,这曾带来无限希望与欢喜的铃声,竟悄然变作了令人心悸的凶信使者。
青春时节,电话铃声却是另一番光景,它每每是裹挟着欢喜的召唤,是催促着青春脚步的鼓点。铃声叮铃铃一响,我心中便如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灯,迫不及待奔向那电话机旁,耳朵紧紧贴住听筒,仿佛能汲取其中奔涌而来的暖流。电话那头的声音里,朋友们的热情邀约,欢声笑语如浪花般拍打我的耳膜:“晚上去打球吧?”“周末去郊外野餐如何?”“今晚电影票已买好!”……那铃声,简直就是青春乐章里最活泼的一个音符,一声响起,便如开启了快乐之匣子,心儿轻盈地飞了出去,奔向门外那个充满未知欢愉的世界。
那时,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大多来自伙伴,属于同辈人之间自由自在的喧嚣与亲昵。后来,电话线渐渐也连起了更远方的父母。起初,电话里无非是些家常闲话,絮絮叨叨,温和平淡如故乡的溪流。然而不知何时起,这溪流却渐渐添了不安的声响: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偶尔夹杂几声难以抑制的咳嗽;父亲的话语里,也仿佛被岁月悄悄塞进了些许疲惫的沙粒。每次通话结束,那听筒里最后一声“挂了吧”,竟仿佛也沉重起来,挂在我心头,久久无法放下。
去年的某个寻常日子,一个电话猝然刺入我的生活。电话是弟弟打来的,声音里压抑着一种异样,他说母亲前几天突发心梗,送进了医院——但“现在没事了,抢救过来了”。他特意强调着“没事了”,那字眼却如沉重的石块,在我心中激起恐慌的漩涡。原来几天前,母亲的心脏在死神的边界上挣扎过一回,而我竟浑然不知!弟弟在电话里解释:“妈不让告诉你,她当时说,自己感觉能挺过来……这两年你也不容易,别打扰你。” 母亲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竟还想着替儿子挡开那场惊惶。我握着电话,手抖得厉害,听筒里弟弟的声音,渐渐模糊不清,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过来的风声。
我放下电话,便如飞鸟投林般赶回乡下老家。推开病房门,母亲躺在病床上,面容苍白,如同被风雨洗褪了颜色的旧画。她的白发凌乱地散在枕上,像覆着一层薄薄的秋霜。我走近,母亲缓缓睁开眼,看见我,嘴角努力牵动,想挤出一点宽慰的笑。那笑容如此艰难,宛如薄冰上的一道裂痕。我俯身,再也无法抑制,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母亲干枯的手背上,像雨滴打在久旱龟裂的土地上。我伏在床沿,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哭声低沉地涌出喉咙,仿佛要将那些迟到、那些被遮蔽的恐惧与愧疚,全都倾倒在这小小的病房里。孔子曾言:“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此刻我心头“惧”的份量,重得压倒了世间一切——原来“喜”竟如此脆弱,而“惧”却如影随形,如此沉重。
从此,那电话铃声便在我心底埋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它不再是铃声,而成了命运无常的警笛,每每响起,便在我心湖中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惶恐的千层浪。尤其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那铃声便格外凄厉刺耳,像一只冰冷的手,猛然攥紧我沉睡的心脏,不由分说将我拖入一个可能充满惊惧的深渊。我常对着沉默的电话机,陷入一种无端的怔忡,脑海里翻腾着各种不详的画面。母亲那句“别打扰你”,此刻竟成了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我那些被“体贴”所遮蔽的惊险,以及那随时可能断裂的生命之弦。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陈“性复疏懒,筋驽肉缓”,我竟在这疏懒的日常中,几乎忘却了生命幕布之后那无声的计时。
为了抵御这无孔不入的铃声之惧,我为自己立下规矩:每周必在固定时间拨通母亲的电话。那熟悉的号码,我拨得虔诚又郑重。铃声响起,短暂等待的几秒,心脏便如被无形之手悬在半空。直到母亲那虽苍老却安稳的声音传来:“我很好,放心。” 这几个字,才如赦令般,暂时释放了心头那紧绷的弦。我贪婪地捕捉着母亲声音里的每一丝气息,试图从中分辨出健康的迹象。这每周一次的通话,成了我自我救赎的仪式,是试图在命运湍急的河流中,徒劳地挽住母亲那叶扁舟的缆绳。
一个更深露重的夜晚,电话铃声又骤然响起。我几乎是从床上惊跳起来,心咚咚直撞胸膛,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话筒。慌乱中按下接听键,传来的却是老友带着醉意、含混不清的声音,不过是想邀约明日小聚。我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如同从悬崖边被拉回平地。放下电话,却毫无睡意,独自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仿佛劫后余生般喘息着。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一个被铃声轻易俘虏的惊弓之鸟,一个在父母日益稀薄的生命气息旁,无助守望的孩子。
海德格尔说人是“向死而生”,可这“向死”的路途上,我们又何尝不是“向父母之衰老而生”?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那是一条回望时清晰蜿蜒的小径;父母一旦离去,人生便陡然只剩归途,前方唯余一片苍茫暮色。电话铃声所惊起的,正是我们灵魂深处对那“来处”行将消逝的本能恐惧。这恐惧如影随形,是生命赠予我们最原始的警醒——提醒我们那源头活水正日渐枯竭,提醒我们归途的荒凉已在视野中悄然展开。
铃声如斯,骤然响起又猝然止息,它那尖锐的鸣叫,正是时光深处传来的、令人战栗的提醒:父母的生命,正在我们目力所不及的角落里,悄然流逝。每一次通话,每一次短暂的“放心”,不过是在生命必然消逝的宏大叙事里,奋力刻下几道自欺的划痕罢了。铃声所叩击的,既是这小小的听筒,更是我们被尘世喧嚣麻痹已久的灵魂,敲打着我们去看清生命中最原始也最深的恐惧——那关于“来处”终将湮灭的恐惧。
铃声如刀,割开夜幕,也割开我们精心包裹的遗忘。当铃声从召唤变成警报,我们便听见了生命本身的倒计时。父母在,尚有来路可溯,归途尚远;父母去,归途便成了唯一的行囊。每一次铃声惊心,都是时光在耳畔低吼:那血脉的源头,正无可挽回地走向枯涸。
夜航人最怕灯塔熄灭,而父母,是我们驶向茫茫时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岸标。那根细细的电话线,曾几何时,竟成了我们与源头之间,最后那根绷紧的、颤巍巍的锚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