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的轮回

车开动了，大巴引擎低吼着，笨重地朝前挪去。隔着车窗玻璃，他小小的脸孔贴在窗上，眼睛朝外望着我，那眼神却仿佛沉在深水之下，迷蒙而疏离。我伫立原地，看着那车影渐行渐小，竟不知为何，眼眶中蓦然热流涌动，我慌忙侧过脸去，生怕被周遭路人窥见这突如其来的一瞬软弱——儿子五岁时，第一次离开我们独自出行，我竟在送别中失态至此。

那是2019年，妻子因怀胎不稳，必须留在医院卧床安胎。家中只余我和五岁的儿子。他报了个绘画班，那日要随队外出写生。清晨，我牵着他的小手走向集合点，那小手在我掌心温顺地蜷着。他一路无话，小脸微微低垂，显得格外安静。当老师引领他登车时，他顺从地迈开脚步，竟未回头看我一眼。那单薄背影，背着小巧的画夹，被晨光裁剪得格外伶仃，一步步踏上大巴的台阶——我心上某根弦，被这无声的登阶踩得生疼。

车终于开动了，那背影在窗内逐渐模糊，最终被车子载着，消融于街角。我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洞感骤然袭来，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肺。朱自清先生当年凝望父亲翻越月台时那蹒跚背影，心头涌起的，莫非正是这同一种酸楚？那背影并非仅是一个孩子登车远行，它竟是父亲心头某种安稳的崩塌。我骤然意识到，此去虽不过一日，却是他首次脱离我们羽翼的荫蔽，独自去面对这广袤人世。而我的掌心，徒留他小手片刻前留下的微温，却像握住了一把散沙，终究从指缝间流尽了。

儿子走后，我独自去往医院。病房里，妻子正静卧休息。我坐在她床边，低声诉说早晨的别离，以及自己那份莫名难抑的潮涌心绪。妻子默默听着，尔后轻轻叹息：“他昨天悄悄告诉我，觉得妈妈要爱小宝宝了，担心以后没人再爱他……”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透了我心间最柔软处。龙应台在《目送》中慨叹：“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原来这背影里，深藏着一个孩子对爱被分割、被遗忘的恐惧——他小小的背影，竟在无声地诉说这恐惧。我骤然明白自己送别时那无端涌起的泪水，其来有自，那泪水中一半是怜惜，一半是愧疚，如融化的冰雪，无声浸透心底。

光阴荏苒，倏忽已是今年，儿子十一岁了。学校组织学生去军训一周。消息传来，我们竟暗自松了一口气：终于能享受几天清闲时光了！妻子忙碌地为他准备行装，各种衣物、零食塞满了行李箱，琐碎又周全。临行那天清晨，儿子自己利落地背上书包，拖起行李箱，径自走在了前面。他步履轻快，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将获自由的雀跃，那背影已然挺拔，有了少年的轮廓，再不复当年的稚弱。可就在那一刻，某种深藏的不舍却像潜伏已久的潮水，猛地拍打我的胸腔。我望着他走在前面，那身影越走越坚定，越走越遥远，脚步里竟有了一种奔赴新世界的勇敢——这勇敢，却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划开了口子。

再次目送他登车，再次看着大巴载着他启动、驶离。车轮滚动，碾过路面的声音，竟如同碾过我的心。我强自安慰自己，孩子总要长大，总要独自远行。可眼眶又一次不争气地湿润了。转身离去之际，龙应台那句箴言再次浮现：“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是啊，不必追。这背影分明是成长递来的宣言书，宣告他正努力挣脱襁褓，要独自去丈量脚下的世界。而我的泪水，一半是眷恋，一半是无可奈何的懂得：懂得他羽翼渐丰，懂得他终将飞离这方狭小的屋檐——懂得这“不必追”的放手，原是生命最深的功课。

车子终于消失在道路尽头，我独自伫立良久，思绪却如被风吹散的云，悠悠飘回了故乡。每次离家，母亲必固执地站在老屋旁那方矮矮的土坡上，目送着我的背影。我走出很远，偶然回头，她瘦小的身影依然在坡上凝立，宛如一棵生了根的树，在风里执着地守望着远方。直到路转山回，彼此身影尽皆隐没于苍茫，那目光却仿佛仍在背后灼灼燃烧。那时年少，只顾憧憬着山外的世界，竟不解那土坡上久久伫立的凝望里，沉淀着怎样无声的千言万语。而今轮到我成为站台边、校门口那个目送的人，方才真正咂摸出那目光的滋味。那土坡上的身影，岂止是我的母亲？分明是无数世代里，父母眼中永恒而沉默的碑石，刻满对子女“行矣慎风波”的祈祷。当年我只道是寻常的土坡，如今方知，那是人间离别的祭坛，一代又一代人站在上面，把牵挂站成了无言的风景。

两代人的目光，隔着时间的长河，在儿子的背影上交汇了。目送与被目送，原是生命循环中无法挣脱的轮回。孩子，当你走向那未知的天地，身后总有目光如古老的河床，默默承托着你远行的足迹——只是这目光的重量，唯有当你某天也站在那送别的原地，回望身后空茫，方能真正称量。

那大巴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如同儿子幼时滑入人海的背影，终被时间的手轻轻抹去。我转身欲行，蓦然回首，仿佛看见母亲依旧站在故乡的土坡上，她单薄的身影在风中定格，如同大地向天空投去的、一道永不收回的目光。

这目光的链条，这背影的传递，原来便是生命在人间默默书写的家谱——它以牵挂为墨，以离别为笔，一代代临摹那宿命般相似的神情。当孩子终于读懂这凝望中深藏的万语千言，他便真正继承了血脉里那份沉甸甸的温柔。从此，他的每一次远行，都踩在无数沉默的祝福之上；每一次回首，都望见时间深处那不曾挪移的守望。

这土坡上的身影，终将是他，是我，是尘世间所有父亲和母亲，最终化为大地朝向天空，那一道无言的、深情的凝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