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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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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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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糍粑

冬月的天空是灰蓝色的,稀薄阳光照在湘北的山峦之上,也映着村中每一户屋顶升起的白烟。那烟袅袅升腾,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仿佛氤氲着一种无声的召唤。炊烟里,便浮动着糯米的醇香,温柔地渗入人的呼吸,也渗入每一寸冬日的肌骨。这气味古老又熟悉,是寒冷中亮起的微光,仿佛在提醒着人们:该做糍粑了。

做糍粑的日子,是村中一场无声而盛大的庆典。石臼被邻里几个壮年男子郑重抬出,安放在堂屋中心,如一方沉默的祭台。蒸熟的糯米饭倾泻而入石臼,腾腾热气裹着甜香蒸腾而起。然后,几条汉子便紧握洗净的木棍,肌肉随动作起伏,棍棒在石臼中此起彼伏,捣下、提起,再捣下,再提起。木棍沉沉撞击着黏糯的米团,发出结实而闷钝的声响:“咚——咚——” 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流淌,滴落在石臼边缘,又被下一次的挥击所震落。这原始的节奏,竟如大地的心跳,在这冬日的寂静里格外分明。《诗经》所谓“或舂或揄,或簸或蹂”,远古的劳作图景,竟在此刻石臼前无声的挥汗如雨中悄然复现了。

糯米饭在反复捶打中逐渐幻化,黏糯胶着,最终驯服地化为温顺的一团。此时有人敏捷地探身,用棍子利落地挑起一大块粘稠糍粑,拉扯成条状,摆在一旁预备好的木板上,等待着冷却凝固。这新生的糍粑,洁白如玉,温软柔韧,尚带着石臼所赐予的温热,正宛如生命初始时纯净无瑕的形态。它安静卧在案板之上,仿佛沉淀着众人方才倾注的气力与暖意,也默默承载了时间所允诺的质变——等待着从柔软走向坚实。

几天后,糍粑终于冷却定型,坚硬如石。老人便取过家传的铡刀,刀刃闪着寒光,动作却带着一种老练的从容。铡刀起落之间,“嚓嚓”有声,原本的整块便顺从地裂开,化为厚薄均匀的片片。这刀锋下的切割,虽无木棍击打时的巨响,却自有一种寒刃的决绝,宛如将无形的时间也一并细细裁切,预备分装入不同日子的行囊里。

待糍粑片晾干变硬,终于轮到火塘登场了。冬夜沉沉,窗外寒星点点,而屋内火塘却正燃烧着,闪烁着跳跃的红光,是寒夜中跳动的心脏。大人支起铁架置于火塘之上,我便小心翼翼放上一片糍粑。火焰在下方温柔舔舐,糍粑便如被施了魔法般,开始低吟浅唱,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边缘渐渐鼓胀起来,仿佛无声地吞咽着这温暖。待它通体焦黄,热气氤氲时,我忙不迭取下,顾不得烫,咬下一口——外皮酥脆,内里却是难以言喻的糯软滚烫,米香浓郁,瞬间裹挟了唇齿,暖意径直穿透喉咙,直抵肺腑,又向四肢百骸温柔弥漫开去。那一刻,全身的寒意仿佛都溃散了,融化了,只剩满口香甜,周身熨帖。那温软甜糯的滋味,是寒冷世界中心安理得的凭据,是童年腹中滚烫的慰藉。这小小的焦黄之物,竟成了冬日里最令人踏实的暖炉,足以驱散寒夜中盘踞的所有冷寂。

彼时,糍粑是冬日里珍贵的积蓄,是农家朴素的生活智慧。母亲总是郑重地将吃不完的糍粑片浸入清冽的井水中,水缸便成了天然的冰窖。水中的糍粑,表面渐渐凝起一层滑腻,在幽暗的缸底静卧着,仿佛沉眠于时间之外。隔数日取出来,洗去滑腻,烤过或煎过,味道竟无丝毫衰减,依旧软糯如初。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曾言:“藏生菜法……于水中浸之”,古人的智慧,便在这口朴素的水缸里默默传递着。水缸里浸泡的,不仅是一块块糍粑,更是一份对温饱的踏实储备,是贫瘠岁月里人们亲手攒下的、对抗无常的一份安稳底气。

然而岁月如流,当我负笈远游,渐渐远离了故乡的山水与火塘,童年那浓烈的糍粑滋味亦随之在舌尖上淡去。后来偶然在城市的湘菜馆里重逢,菜单上赫然印着“红糖糍粑”。盘中糍粑块小巧精致,裹着亮晶晶的红糖汁,被瓷碟小心托起。入口甜腻,却失了记忆里那份粗犷的米香与烟火气。那曾经需要邻里协作、汗水与火焰共同成就的丰饶仪式,如今竟悄然缩微为菜单上的一行铅字。食器精洁,糖汁甜腻,这精致包装的“乡愁”入口,竟嚼出几分现代性的空洞与疏离来——它固然甜,却似乎再也无法抵达童年时那种暖彻肺腑的深壑。

母亲在电话里说起故乡的糍粑,声调里亦添了寥落:“现在乡下也做,不过就是做一点,解解馋罢了。”她絮絮道出缘由:糯米难消化,吃多了肠胃不适;至于浸水保存的老法子,更被嫌弃“不卫生”,遭人摒弃。时代吹来新风,糍粑作为旧日寒冬里赖以为继的主食储备,在温饱无虞的今日,竟只落得个“尝鲜解馋”的轻薄地位。那口曾承载着一冬生计的水缸,连同它所代表的贮藏智慧与未雨绸缪的集体心性,一同在“不卫生”的指摘中渐渐蒙尘、干涸。

我忆起当年乡邻们合力捣糍粑的情景——壮年汉子们围臼而立,棍棒此起彼伏,汗珠在火光里闪动,而妇孺则在一旁含笑观看。那石臼里被反复捶打的,岂止是糯米?更是众人同此寒热、共享苦乐的朴素契约。《吕氏春秋》有言:“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无不中。”那昔日石臼周遭环聚的众人之力,所共同瞄准的“一招”,不过是一份足以熬过凛冬的踏实温饱。今日精致碟中的红糖糍粑,入口虽甜,却终究嚼不出当年石臼边上,那汗水与笑声共同酿制的、饱含人间温度的韧性与醇厚了。

餐馆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次第点亮,五光十色,喧嚣不止,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巨兽。我低头凝视盘中残余的红糖糍粑,糖浆粘稠反光,映出窗外流动的光影,亦叠印着记忆深处跳跃的火塘微光——一边是冰冷的璀璨,一边是温热的幽微。

我咀嚼着口中最后一点甜糯,舌尖上两种滋味纠缠不休:精致糖衣的腻滑挥之不去,而童年焦香质朴的魂魄却顽强地穿透岁月,执拗地漫溢开来。那口浸泡糍粑的旧水缸,连同它所贮藏的往昔,终于在时光的消磨中干涸了。曾几何时,那清水中沉浮的洁白糍粑,本是贫瘠年月里人们用耐心和信任共同守护的、对抗寒荒的微光。

如今这盘盏精美、滋味甜腻的替代品,如被驯化的乡愁符号,在舌尖跳着轻盈的舞步——它确然能解馋,却无法再为灵魂充饥。石臼的闷响已然沉寂,火塘的暖光也黯淡了,那些棍棒同举、汗水交融的时辰,终究成了被遗忘的化石。我们奔向更明亮、更卫生的所在,脚步匆匆,只留下身后那口沉默的空缸。

缸底最后一点水痕,也终于被现代性的日头晒干了——那倒映着昨日众人身影的水光,从此只在我唇齿间这既甜且涩的余味里,留下微咸的渍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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