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几日写了一段文字,记述一次偶然的雨中行走时所见所感,其中写道:“冷雨敲窗,路上行人匆忙,唯见一老妪,执伞在路边凝望远处水雾朦胧的小山,仿佛等候着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谁知,次日便接到了亲友打来的电话,语气中带着微微的责备:“你文章里写的那位老太太,是不是指我的母亲呢?她最近确乎为一些家事烦扰呢。”
我一时愕然,百口莫辩。朋友言语间,那文字似乎已如一枚无形之针,轻轻刺穿了他人敏感的内心。在朋友圈里,原本寻常如水的点滴记录,竟也会在不经意间激起涟漪,或是牵引出一些自己始料未及的联想与波澜。我们指尖轻触的方寸天地,竟也悄然织成一张无形之网,织就了这“欲说还休”的现代江湖困局。
回溯人类交流的漫漫长途,表达之难,如影随形。孔子周游列国,欲施仁政于天下,却常遭困厄,陈蔡之厄尤甚,绝粮七日,弟子皆病,孔子依然弦歌不辍。然而他亦深知言说之难,曾叹道:“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孔子于困厄中弦歌不辍,其言说既需智慧,也需勇气。千年之后,我们不过把列国缩小折叠,藏进了口袋之中。
这方寸荧屏,何尝不是当代人展示自我的新戏台?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早已点明:人生如戏,世界是台。我们时时都在扮演角色,于前台粉墨登场,精心整饰着他人眼中的“我”。朋友圈里,我们精心挑选,巧妙裁剪,把瞬间的快乐酿成持久芬芳,把生活里的斑驳艰难藏进无人角落。麦克卢汉更断言“媒介即讯息”,方寸屏幕早已预设了言说的形状与边界——我们被这小小的舞台驯化了,每个“发送”键的按下,都暗含着一场面向特定观众的无声演出。
于是,表达变得谨慎而沉重,朋友圈里,沉默者渐多。许多人叹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看似无关痛痒的天气感叹,却如深水静流,承载着多少难以言表的心事?那未出口的千言万语,终被硬生生压制成一句淡薄如水的“天凉了”。鲁迅先生曾于《野草》题辞里写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沉默与开口之间的踌躇心境,如今竟被这小小的屏幕,日日演绎得如此真切。
更令人心悸的是,我们常不自觉地以己度人,将一己之悲喜强加于他人之身。就像《庄子·秋水》中那场著名的濠梁之辩: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见水中鱼儿悠然游动。庄子感叹:“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机锋相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机锋往来的背后,是深刻的认知鸿沟。惠施以理性逻辑为尺,庄子以心灵感通为度,两种理解世界的方式在此碰撞。
推及朋友圈,我们常如惠子,执着于用自己的标尺去丈量他人的悲欢。见人晒幸福,便疑其浮夸造作;睹人诉忧伤,又嫌其矫情博怜。庄子早已警示:“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空间与时间的局限,尚且足以构成理解的高墙,而人心深处各自幽微曲折的境遇,又怎能轻易被他人丈量穷尽?这“子非鱼”的古老箴言,在朋友圈时代竟显得尤为锋利刺目。
然而,表达终究是灵魂深处的呼吸吐纳,是生命存在的天然权利。伏尔泰那句“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其精神内核,不正是指向对个体表达意志的尊重?在朋友圈这小小的“江湖”里,这尊重何其珍贵,又何其稀缺。我们常常忘了,那精心修饰的九宫格背后,可能是一个疲惫灵魂小心翼翼的自我取暖;那深夜发出的晦涩诗句,或许正包裹着旁人无法触及的隐痛。当点赞如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冷漠或过度解读的利刃,便极易划伤那真诚分享的柔软本意。我于作家协会群中偶尔分享创作心境,也曾遭逢“何不食肉糜”式的隔空指点,让人顿觉言说的热忱被浇上一盆冷水。
那么,这朋友圈,究竟发还是不发?我想,答案不在发与不发这表象的抉择,而在发之态度与观之胸襟。发者,当如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为炫耀,但求记录生命某一刻的本真光影;不发者,亦可如陶潜“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守护内心的静气与独立。而观者,则需常怀“子非鱼”之自觉,放下丈量他人生活的执尺,学会以庄子“莫若以明”的虚静之心,去映照、理解,而非武断评判。如《中庸》所言:“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朋友圈这片江湖,容得下千姿百态的生命表达,方显其辽阔与生机。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细的雪,无声地覆盖着屋宇、街衢。我坐在灯下,手机屏幕幽幽亮着,停留在一张刚拍好的雪景照片上——小院中,几盏未灭的灯火在雪幕中晕染出温暖的光圈,如同寒夜中未眠的眼睛。
指尖悬停在发送键上方,终未落下。那小小的、未曾示人的雪中灯火,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亮着,静默如谜;窗外,雪落得正紧,簌簌声与寂静交织成一片广袤的留白——这无声的雪夜本身,仿佛亦是一篇无需发送却至为深邃的天然朋友圈,以无垠的纯白,默默包容着所有欲言又止的心事与无人踏访的角落。
未发送的图标在雪光里明明灭灭,最终暗了下去。这未出口的雪意,终归于浩大沉默;而沉默的雪本身,却以覆盖万物的姿态,说出了比所有朋友圈更辽阔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