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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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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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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科里的守候

手术室门在身后闭合,那一声沉闷又决绝的响动,仿佛把我和她隔在了两个世界。我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中央,眼前晃动着方才妻子被推进去时苍白的面容,如被剪断丝线的纸鸢,轻轻滑入那扇门后无边的未知里去了。

手术室门前,走廊是这般空阔,冷气悄无声息地弥漫着,刺得人裸露的皮肤生疼。两侧墙壁白得晃眼,白得几乎不近人情,那白色又直挺挺地竖立着,没有一丝褶皱,像绷紧的裹尸布。我寻了角落一张不锈钢椅子坐下,冰冷的金属瞬间穿透薄薄的衣裤,寒意直抵骨头缝里。岳母紧挨着我也坐下了,她脸上刻满皱纹,目光飘忽不定,一会儿茫然地注视着紧闭的门,一会儿又向走廊尽头张望——她那双粗糙的手,一会儿放在膝上,一会儿又无措地揪住衣角,像是想抓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鲁迅先生曾在《父亲的病》中痛陈那些“医者,意也”的旧式医道,道尽了生命在懵懂“意会”前的脆弱无力。此刻此地,生命在精密仪器前,在素白无菌的天地里,却依旧显得如此渺小无依。岳母轻轻叹息一声,我循声望去,只见她正数着脚边地砖上那些细小的接缝,目光专注而迷茫,仿佛那些冰冷的线条便是她此刻唯一可抓住的依托。这茫然无措的守候,原来亦是我们生命旅程中一种古老而恒久的姿态。

我枯坐于冰冷的椅子上,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第一次危机四伏的时刻。那时妻子唐筛结果不佳,我们如两只惊惶的小舟,在区级医院拥挤的浊浪中颠簸漂浮。门诊室前,人群攒动,每一张面孔都浮动着相似的焦灼与茫然。我们被人潮裹挟着,无数次排队、等待,手中的单据渐渐积成厚厚一沓,却如同握着一把无用的枯叶,丝毫遮不住心上那吹刮着的凉风。最终辗转至妇幼医院,那位医生翻看报告后,眉头紧锁,只轻描淡写地建议我们另觅高明。生命初萌的喜悦,在一次次排队、一纸纸诊断里被碾磨得稀薄,我们仿佛成了福柯笔下被“医学凝视”所检视与分类的对象——生命尚未展开,便已被冰冷的尺度丈量着,贴上了标签。

幸得友人指点,我们终于寻访到北大医院的一位妇产科主任。他端详报告之后,温和而坚定地建议我们前往深圳市第二人民医院进行基因检测。又是一番奔波辗转,缴费的长龙蜿蜒如蛇,队伍里的人们几乎个个眼神空洞,仿佛生命的热度在无尽等待中已被消磨殆尽。终于拿到结果那一刻,我们看见报告单上赫然写着“低风险”,妻子才轻轻伏在我肩头,那压抑许久的泪水无声地浸透了我的衣衫。这眼泪,分明是医疗迷宫深处寻得一条生路后,疲惫灵魂所发出的微弱回响。

第二次惊险接踵而至。那时离预产期仅剩两个月,我正因单位团建羁留在外。深夜,妻子不适的电话如冰水骤然浇下,我立时心如火燎,焦灼地团团乱转,偏偏寸步难行。深夜里,我握着手机,在异地空寂的宾馆房间中徒然踱步,窗外城市的灯火通明,却照不亮我心内那一片茫茫的黑。后来,幸得一位大哥仗义援手,连夜联系医院并安顿妻子住下。当我次日清晨踉跄赶到医院,妻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浮起一丝勉强的笑意,只说:“没事了,虚惊一场。” 我紧握住她微凉的手,无言传递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庆幸。生命这流动的液体,在鲍曼描述的“液态的现代性”中,常常因社会资源的流转不畅而遭遇搁浅;然而,也正是在这般流动的缝隙里,人性深处那些未曾算计的暖意,反而如清泉般渗流出来,弥合着断裂的堤岸。

而今第三次,我们直面了剖宫产与一床难求的困境。医生直言胎儿头部偏大,剖宫产势在必行。可环顾四周,病房里满满当当,每一张床都承载着一个等待中的生命故事,而我们的故事,似乎暂时找不到安放的位置。我如同困兽,四处求人,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声音在焦灼中渐渐嘶哑。最终,总算确定了手术日期,但代价是手术前夜,我只能在医院走廊里栖身。长夜漫漫,走廊灯光彻夜通明,映照着那些与我一样蜷缩在行军床或冰冷长椅上的守夜人。偶尔传来婴儿的啼哭,或是值班护士疲惫却轻快的脚步声,搅动着这无眠的夜海。冰心在《分》中描绘的婴儿初啼,原该是生命平等最纯粹的宣言;可现实里,生命降临的门槛,竟也分出了明暗不同的阶次。我们躺在喧嚣的走廊上,此夜,阶次分明而冰冷地映照于现实之中。

今天,手术定在早晨。天未亮透,我们就早早起身,做好一切准备。从晨光熹微的六点,直等到暮色沉沉的七点,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进进出出的人流更迭不息,唯独没有叫到妻子的名字。岳母的焦虑在无声中蔓延,她不时踮脚张望,又颓然坐下;我则反复看着腕上的表,指针仿佛被无形的手拖住,走得异常滞重。时间在此刻,彻底暴露了它被“商品化”的本质——每一秒的延宕,都煎熬着等待者焦灼的神经。这漫长的分分秒秒,如同一块无形的磨刀石,在寂静中,磨砺着人忍耐的极限。

当那扇门终于再度洞开,医护人员推着妻子出来时,我几乎是扑过去的。妻子脸色苍白如纸,疲惫的眼眸却闪烁着奇异的光亮,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个儿子……” 我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是无言地回望着她,指间传递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与重量。这一握,仿佛穿越了所有制度的壁垒、奔波的辛酸、等待的煎熬,在疲惫与希望交织的尽头,仅仅还原为生命对生命的确认。列维纳斯说,面对他者之“脸”,我们生发出无法推诿的责任。此刻凝视妻子虚弱的面容和新生命微弱的啼哭,这守候里全部的煎熬,忽然沉落为一种最原初的伦理——存在即是对他者的应答。

走廊顶灯惨白的光,冷冷投射在身下的不锈钢长椅上。我无意间低头,赫然看见椅子扶手处,竟隐约映出了手掌的轮廓——那是我和无数如我一样的守候者,经年累月以焦灼、以期待、以祈祷,用体温与汗水在这冰冷金属上烙下的无形印记。这模糊的印痕,既非医疗体系精密流程中的一环,亦非统计表册里一个冷漠的数据点;它只是生命与生命之间,那赤裸裸的、带着温度的交汇与见证。

门内,是科学精密的规程在运转;门外,是人间烟火里的血肉在守候。那不锈钢椅上模糊的掌印,便是制度与人情碰撞的界碑,上面刻满了我们共同的期待与战栗——门里门外,原来共同呼吸着同一份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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