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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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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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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久他乡即故乡

幼时故乡于我,不过是模糊混沌的印痕。记得有次春雨初歇,我赤脚踩着田埂上湿滑的泥泞,田埂下头水田里青蛙咕咕呱呱乱叫。我问祖父:“故乡是何处?”祖父停下手里的活计,烟锅磕在田埂上,灰烬簌簌落下:“故乡啊,就是你胞衣罐埋下的地方哩。”彼时懵懂,那深埋的瓦罐与我何干?只觉得这模糊的回答如同暮色四合的炊烟,飘渺而不知所踪。

后来,我如挣脱樊笼的鸟,远赴异地求学。最初的新鲜感很快被一种莫名的空旷感替代。窗外陌生口音喧哗,纵使喧闹如海,也冲刷不尽心头悄然滋生的孤寂。夜阑人静,宿舍灯光如豆,偶然翻动书页,贺知章《回乡偶书》里的句子倏忽刺入眼底:“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刹那间,那“乡音”二字如同无形的手指,拨动了心中一根隐秘的弦——祖父烟锅轻磕田埂的响动,祖母灶前柔声的呼唤,瞬间穿越迢递山水在耳畔响起。原来,故乡竟是这样的:它是你离开之后才恍然明白的痛,是你漂泊之中蓦然回首时,横亘在胸口,无法移开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

往后经年,命运之舟载我辗转于多个城市之间。每至一处,我皆以好奇的目光探寻,努力辨认着此地与故土的异同。当某处暂居稍久,便觉心绪渐渐熨帖,仿佛荒芜土地被时间悄然浇灌,终于生出了根须。当此际,乡愁竟如浓雾般弥漫开来,心绪却反而愈加清明起来:故乡二字,岂仅囿于地理上的出生之地?它更像是心灵深处那片可以安放疲惫的柔软角落。

第一次听闻“日久他乡即故乡”这七个字,是在2015年的一个春夜。彼时我身处广州,一位同乡长者向东伯父的办公室。向东伯父其人,乃是我们湘北那个小山村无人不晓的传奇。他如破土而出的春笋,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跃过龙门的大学生,是从故乡泥泞田埂上赤脚走出的读书人。那天,他办公室里书架林立,四壁书籍森然,却有一束早已干枯的稻穗,静静插在窗台边的青花瓷瓶里。窗外霓虹闪烁,映照着瓶内那束暗淡的金黄,仿佛无声讲述着某种深沉的联系。他轻啜着茶,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那片璀璨灯火:“我们这些人啊,走得再远,心里总埋着一颗稻谷的魂。可你看这广州,”他顿了顿,语气温和而笃定,“住久了,它也就成了新的故乡——日久他乡即故乡。”

这话语如石投水,在我心底泛起层层涟漪。后来我特意查考,方知此句竟深植于古人的智慧沃土。《尸子》尝言:“久居异地则安之,谓之‘乐土’。”古人早已道破了人心随遇而安的本性。向东伯父的言说,不啻为古训在当代的回响,如同暗夜里的灯盏,照亮了无数异乡人脚下那条蜿蜒曲折的路途。

我亦是从泥土深处走出的孩子,如今终在城市觅得方寸之地,安顿下这奔波的身躯。岭南的酷暑与连绵雨水,早已如细密的针脚,缝入了我生命的肌理。岭南的酷暑与连绵雨水,早已如细密的针脚,缝入了我生命的肌理。我亦如珠江边的榕树,枝干伸展着摸索天空,无数气根却执拗向下,在异乡坚硬的水泥缝隙间寻索着可扎根的土壤。东坡先生贬谪天涯,尚能吟出“此心安处是吾乡”;《汉书》亦云:“安土重迁,黎民之性。”——这“安土”二字,何尝不是指向灵魂深处的归属感,而非拘泥于地图上那一点?那“重迁”的古老牵绊,在时代洪流席卷之下,终被我们这代跋涉者重新定义。故乡的形态,在迁徙的动荡中,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重组与重塑。

如今我渐渐明了,所谓“日久他乡即故乡”,并非对故土的背叛与遗忘。相反,是那根深蒂固的乡愁,在异乡的土壤里萌发新芽;是过往的底色,支撑着我们在新的画布上涂抹人生。故乡的记忆如胎记,纵使岁月更迭,也从未淡去;而我们在异乡构筑的生活,则如不断生长的年轮,一层层覆盖上去,最终成为生命无法剥离的组成部分。我的湘北小村,依然在记忆里保留着原始的温度;而岭南的市声与烟火,也已深深嵌入血脉。两处风物,两种水土,竟如两条河流,最终在我体内交汇奔流。

人生在世,形迹如飘蓬。我们这代人,更是被时代的风吹卷着,播撒向遥远未知的土地。多少人离开故乡那方小小的池塘,被投入城市汹涌的海洋?又有多少人的故乡,在推土机的轰鸣声里,渐渐成为地图上模糊不清的坐标?在故乡面目日渐模糊的今天,在无数人离乡背井的浪潮中,“日久他乡即故乡”并非轻巧的随遇而安,而是我们这代人不得不学会的生存智慧,是于漂泊中主动重建心灵栖所的坚韧尝试。它既是对地理故乡深情的回望,更是向精神家园主动的奔赴。

前几日,我偶然翻到一张泛黄的旧照:照片里,湘北老屋门前的石阶上,向东伯父当年离家时栽下的那棵小树,如今已亭亭如盖,浓荫匝地,遮蔽了大半个院落。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影婆娑,仿佛无声诉说着光阴的流转与生命的延展。树根深扎于老屋之旁,枝叶却向着无垠的天空伸展,恰似我们这些散落天涯的游子——血脉依然连着出发的那方水土,而生命却已在异乡的天空下,奋力撑开了另一片浓荫。

那日我立于珠江之畔,眺望江水奔流入海,水天相接处苍茫一片。光阴如水流淌,冲刷着堤岸,也重塑着河床的模样。我们这些离乡者,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水”?故乡给予我们最初的流向与温度,而漫长岁月里不断跋涉、冲刷、沉淀的过程本身,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将异乡雕刻成了我们安身立命的水道与河床。

人一生行路,恰如江河奔涌,终将抵达某个安澜的归处。所谓故乡,或许并非一个凝固的起点,而是我们用时间、用脚步、用整个生命不断丈量,最终以心灵认领的那片土地——日久天长,他乡泥土的温厚早已浸透了我们,不知不觉间,我们已成了此地之树,根须深扎于此,枝叶繁茂于此。

最终,心安之处,便是故乡永恒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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