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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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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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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韧性

夏日的暴雨骤然倾盆而至,霎时间天地混沌,雨声如鼓,敲碎了都市傍晚的喧嚣。我立在公交站台下,小小的棚子仿佛汪洋中一座孤岛,不断被疾风裹挟着雨水侵袭着。雨雾弥漫中,站台渐渐被同遭困顿的陌生人挤满。我们被命运的骤雨围困于此,共享着一种渺小而卑微的处境。

一个年轻男子紧挨着我,他手机屏幕亮着,声音穿透嘈杂雨声和人群叹息:“你刚从河南中医药大学毕业,打算去送外卖……”这声音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周围的喧哗。我忍不住凑近几分,年轻人觉察到我的好奇,默默将手机朝我递来,屏幕上,一个清秀脸庞的姑娘正平静地诉说着自己命运的分量。

那河南姑娘,分明还是个稚嫩的学生模样,却已承载起家庭沉甸甸的苦难。一场车祸碾碎了四口之家:母亲与弟弟如今如同困在躯壳之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每月药费便需一千五百元;父亲脊梁被劳作压弯,仅凭耕种薄田与微薄低保支撑着家。而她成绩优异,考上河南中医药大学,本是荆棘丛中透出的一缕光——学医的初衷,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伤痕累累的亲人。她凭借奖学金支付学费,靠老师接济维持生活,可这艰难生长的微光,终究在毕业之际被现实撞得粉碎:继续读研深造抑或回家,用肩膀分担家庭的重担?她选择了后者,于是脱下白衣,换上了外卖骑手那件风雨不避的制服。屏幕里她的话语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件日常琐事,唯有那眼底深处未熄灭的微火,隐隐灼痛着我的眼。

公交站台的雨声更紧,人们被雨困住的局促不安似乎也被这无声的叙述暂时冻结了。我内心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波澜——女孩面前的选择,分明是两条皆通向黑暗的岔路:一条通往个人理想的幻灭,另一条通向家庭责任的深渊。她以惊人的平静,选择将自己投入深渊,只为换取家人“少受一点苦”。这份牺牲的静默与巨大,仿佛使站台里弥漫的湿重空气也凝滞了片刻。

凝视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年轻却过早被生活刻下印记的脸庞,我忽然想起《周易》中那句古老的箴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原来这“自强”,并非总如旭日般喷薄于云霄之上,有时竟如深埋地底的根须,沉默地向下挣扎,只为托举地上残存的枝叶。女孩放弃前程似锦的学医路,转而在风雨中穿行送餐,这“向下”的姿态,不是沉沦,而是生命在重压下寻找出路的另一种韧性生长。这韧性的根须,深扎于现实最贫瘠的土壤之中。

雨幕茫茫,隔着手机屏幕,我仿佛看见了无数在时代沟壑中挣扎的背影。两千年前太史公在《报任安书》中沉痛地剖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女孩以放弃前途的方式换取家人“少受一点苦”,在她价值的天平上,家庭存续的重量,已然远远压过了个人理想的砝码。这份沉默的抉择,使我想起古时那些割股疗亲的孝子,其行迹虽被时光覆盖,但那份以己身饲亲的决绝意志,竟穿透历史烟尘,在今日一个送外卖女孩身上找到回响。原来,所谓“韧性”,便是生命在价值撕裂的剧痛里,依然艰难而清醒地完成自己的排序与托举——这排序本身,就是一场静默的突围。

雨势渐小,站台上的人群开始松动。有人叫的车来了,有人张望着远处的公交,如同被惊散的鸟群,各自寻觅着归巢的方向。我伫立原地,目光却久久无法从脑海中那女孩的身影上移开——此刻,她想必正骑着电动车,冲进城市尚未停歇的冷雨之中。她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街道,碾过世人关于“体面”的狭隘刻度。我们这站台上避雨的一众,尚为一场夏雨所困;而屏幕那端的她,早已在人生真正的风暴里搏斗多年。

她穿着制服的身影,在都市的霓虹与雨雾里穿梭,渺小却执拗,像一粒倔强的种子,硬是在命运这块磐石的罅隙中,挣出了自己的一线青绿。当众人习惯性地仰望天空期待救赎时,她俯首于大地,在最低微处汲取力量——原来生命的韧性,并非指永不弯曲,而是弯而不折;并非总指向上生长,而在于向下扎根时那份沉默的勇毅。她每一次握紧车把,每一次踏破水洼,都在用肉身丈量苦难的深度,用行迹重新定义着突围的方向。

雨终于停了,人群如退潮般散去,站台重归空旷。我抬头望向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城市灯火次第亮起,温煦而遥远。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件湿透的外卖制服,那辆奔波于暮色中的电动车。女孩的突围,不是振臂一呼的壮烈凯旋,而是日复一日在生活的窄路上,推着巨石,步步为营。

她的车轮碾过积水,那浅浅的辙痕,是大地无声的印记——这世上最顽强的生长,往往始于最低处的匍匐;最动人的韧性,恰恰是当命运的天平轰然倾塌之际,那肩扛深渊的脊梁所弯成的、沉默的弧度。

那脊梁弯下的地方,大地在无声中积蓄着重新挺立的力量——人世间所有看似匍匐的突围,不正是为了在重压的缝隙里,为春天让出一条曲折而必然的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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