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子泛舟于赤壁之下,凝望江流浩荡,天地无穷,不禁发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浩叹。这叹息如雾霭般弥散开来,浸透了多少代文人的灵魂,直至今日,仍萦绕于你我心头——俯仰于苍茫宇宙之间,人实在渺小得可怜。
然而渺小固然是事实,但渺小不等于卑微,更非轻贱。那声叹息的尽头,分明还回荡着另一种声音,如金石般铮铮有力:“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面对浩瀚宇宙,人固然如微尘;但若立足于“不变”的永恒,人的精神却可以同万物一般无穷无尽——这岂非苏子那渺小叹息下悄然藏起的、更为深沉的另一番心境?
“渺小”之叹,古今何其相似!古时,面对自然威力与社会等级,人常自轻如草芥。而当下,我们的时代却自有其更为复杂幽微的困境:人,被自己所编织出的价值网罗悄然套牢了。我们被那无形之手牵引着,在所谓“成功”的狭窄小径上低头疾走,仿佛只此一条道路通向光明的终点。众人竞相追逐,唯恐落后半步,仿佛唯有那一座独木桥才能渡向彼岸——这桥上挤满的,岂非一个个被虚妄标准压得透不过气来的灵魂?
于是众人盲目奔竞,如蚁附膻,趋之若鹜。庄子曾冷眼评点世间:“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今人亦无外乎此,只是“仁义”换作了“成功学”,“货财”披上了“身价”的新衣。我们争先恐后地套上“成功”的华服,却浑然不觉那衣裳早已成为束缚的绳索,捆绑着心灵,将我们勒得呼吸艰难。这自我设定的价值囚笼,竟比外在的枷锁更令人窒息。
更可悲的是,我们竟将自己活成了可被计量、可被置换的器物。孔子早已有言:“君子不器。”君子当如璞玉浑金,不为任何单一用途所困囿。可如今,人却将自己压缩为简历上的冰冷数字、社交平台上的点赞数量、职场中可随时替代的“人力资源”。马克思洞察工业社会的本质,指出人被异化为“物的附属品”,沦为资本机器中的一枚齿轮。而今日齿轮愈转愈速,人更是在市场标尺与流量法则的夹击下,日益退化为纯粹的功能性符号,面目模糊,价值待沽。
当人之为“人”的尊严被如此轻慢,当个体生命被粗暴地塞进功利标尺的格子里,那生命之泉的源头便日渐枯竭了。泰戈尔曾警示我们:“功利主义的人生,就像把无柄的刀子,也许很实用,但握在手里,终究会割破自己。”人一旦仅视自己为有用之器,便如逐水之萍,精神终将失却根基。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那不可度量的精神维度——思想、情感与道德良知。若任其枯萎,则人之为人的本质便悄然消亡,余下的不过是一具徒具人形的空虚躯壳。
当人自轻自贱,视己如尘芥,便极易向身外的虚妄权威屈膝。古人所言的“天威”,如今早已化作诸多迷障:拜物教的狂热、对数字流量的痴迷、对虚名浮利的竞逐……当人们匍匐于这些自己亲手制造的神像之下,正是内在价值感崩塌之后的精神投靠。犹如帕斯卡尔所察:“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思想之苇虽脆弱,却恰恰因这脆弱中的思想而高贵。倘若我们放弃了思想的权利,甘愿成为匍匐的蔓草,那才是真正的、彻底的渺小与卑微。
然而,人真有如此轻贱么?在精神荒芜的沙漠中,总有不甘沉沦的灵魂,以微光烛照幽暗,证明生命自有其沉甸甸的分量。史铁生面对轮椅上的漫漫岁月,并非沉沦,而是以笔为杖,在精神荒原上走出壮阔轨迹:“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他以残缺之躯,在文字的王国中重建了比许多健全者更为完整的尊严。他笔下流淌的,是生命在苦难深渊中淬炼出的精神之光,这光芒足以刺破一切自轻的阴霾。
那光芒亦闪烁于无数平凡者坚守的日常里。我曾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深冬黎明遇见一位清洁工,他冻得通红的手紧握扫帚,俯身一寸寸清扫长街。他默默劳作的身影,使冰封的城市街道在破晓时分渐次苏醒,宛如荒芜之地生出第一缕春意。他清扫的何止是尘埃?分明是拂去了城市惺忪睡眼上的暗翳。这卑微的身影里,竟蕴藏着使整座城市焕然一新的力量。人间的庄严与价值,往往就在这些不被标榜、不被计量的默默承担中熠熠生辉。
原来,真正的“重”,并非源于外在的赋予与称量,而在于内在的觉醒与确立。人一旦真正认识自己,便能在尘世洪流中稳住脚跟,不再随波逐流。苏格拉底将“认识你自己”刻在德尔斐神庙的门楣上,视其为哲学的最高使命;老子亦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自知”之明,正是人确立自身价值、不被外界喧嚣所淹没的定海神针。
人乃万物之灵,其尊严在于精神之不可征服。当心灵之眼洞穿浮名虚利的迷雾,人便能在尘世洪流中矗立为岿然不动的岛屿。不必艳羡他人的光芒,每个人心中都蕴藏着一团火,足以照亮自己的宇宙。
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人间的明澈,终究不是看透他人,而是照见自己灵魂深处那团永不熄灭的火——那火虽无形,却足以灼穿一切轻蔑的寒冰,在宇宙的幽深背景上,留下属于“人”的、不可磨灭的光痕。
这光痕,或许正是我们最终向那浩渺时空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