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倾盆,雨点敲打着屋檐,急促如鼓点。儿子已摆好了棋盘,黑红两军肃穆对峙。此刻,窗外雨声如潮,却无法淹没室内棋盘上的寂静。眼前,棋子密布,楚河汉界分明,我心中却浮起一幅遥远画面:也是这般雨声喧哗的午后,祖父家堂屋的木门敞开着,湿漉漉的凉风从门外涌入,父亲和邻居对坐于棋盘两端,凝神静气,各自无声,只有棋子落在木盘上的清脆响声,叮当叮当,在湿气弥漫的室内悠悠回荡。
那时父亲下棋,向来洒脱不拘,天热时常常脱了鞋,赤脚盘腿坐在椅上,全神贯注,沉浸其中。他每每赢棋,便拍腿大笑,笑声洪亮如钟,仿佛震得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而若棋局失利,他则紧锁双眉,眼睛几乎要钻进棋子里去。母亲此时常常蹙着眉头,埋怨道:“下棋能当饭吃吗?看你们下棋下得,饭菜都凉透了。”可父亲却只嘿嘿一笑,手又悄悄伸向棋子。母亲无奈,只得一次次将凉了的饭菜重新温热。那小小的方寸棋盘,竟如一座坚固的堡垒,任凭外界烟火喧嚣,也休想撼动父亲分毫。
我考上大学后,第一次领到稿费,便特意去城里选了一副沉甸甸的实木象棋,兴冲冲带回给父亲。父亲接过棋盒,双手摩挲良久,盒子上的木纹似乎都融化在了他掌心的温度里。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连声说着:“好棋,好棋!”眼中却分明闪烁着光泽,如同珍藏起一枚失而复得的勋章。
父亲所爱的象棋,我虽无太大兴致,却因缘际会,竟也成了我一生逃不脱的牵系。少年时代,我坐在父亲对面,被动地接受着他指点江山,输赢之间,耳畔总萦绕着他关于棋局的种种训导。后来,我亦做了父亲,儿子又承继了那份对棋的痴迷,每每写完作业,便举着棋盘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央求:“爸爸,咱们下一盘吧?”有时他得了表扬,更是理直气壮地以此作为奖励。儿子那股执着劲儿,竟仿佛从父亲身上原封不动地继承而来。只是,儿子却从未与祖父对弈过——父亲住在老屋,我们栖居城市,彼此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也隔着匆忙奔流的时间,祖孙两代,竟没有从容对坐弈棋的缘分。
于是乎,棋盘又成了我们父子俩的沙场。我自忖棋艺尚可,源于少年时父亲亲授的诸多套路与策略,这些经验早已融进我的血脉。如今面对儿子,我自然占尽上风,俨然成了棋局中的权威。于是,我亦不免摆出师长的姿态,在落子间隙向他灌输棋道精髓:下棋如行事,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综观全局;要善于窥探对方暗藏的杀机,又要胆大心细,及早谋划。更要紧的是,即使损兵折将,也勿失勇气,棋局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胜负难料。
“《棋经十三篇》有云:‘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我亦引经据典,试图以古人智慧为其加持,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得。
儿子每每似懂非懂地点头,目光却死死锁在棋盘上,手指在棋子间游移不定。他下棋时总爱咬着下唇,眉头紧蹙,双腿在桌下微微晃荡,仿佛双脚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看不见的浪涛。他输棋之后,常是气鼓鼓地将棋子一推,默不作声地跑开,留下我独自对着那盘胜负已分的残局,心中滋味复杂难言。我自以为用棋道浇灌的幼苗,却时常在棋盘上显出倔强的沉默。
一日,儿子又输一局,脸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嚷了起来:“您总讲那么多大道理,什么全局、什么后招……可我到底怎么才能赢啊!”他稚气的呼喊,宛如一枚石子投入我心中自以为平静的深潭,激起了长久不息的涟漪。
那晚,我独坐书房,窗外灯火阑珊,城市远处只剩模糊的光晕。我反复咀嚼着儿子那句委屈的诘问,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惶惑。我自以为是的谆谆教诲,那些引以为傲的所谓棋理与策略,竟如同棋盘上那些看似精妙却终究生硬的布局——它们真的能铺就孩子走向未来的路么?我猛然意识到,我如此执着于教他“赢”的章法,可曾像当年父亲那样,纯粹地享受过棋盘上你来我往、如沐春风般的交流?我的“棋道”布满了预设的荆棘,却遗忘了最初那种简单对弈中纯粹的快乐。原来,在棋盘上,我竟成了一个精心布置迷局的匠人,而非那个曾经坐在父亲对面、渴望被纯粹陪伴的孩子了。
又逢周末,儿子再次摆开棋局,眼神中带着一丝紧张,却又跃跃欲试。这一回,我悄然将心中的“棋谱”与“道理”搁置一旁,只专注于他稚嫩手指推动棋子的轨迹。棋盘上,他落子明显大胆了许多,甚至带着几分令人惊异的冒险精神。他竟敢大胆弃子,随后驱车直入,宛如利剑出鞘,直捣黄龙。这一着竟如神来之笔,令我猝不及防,我苦心经营的中军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将军!”儿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他脸上刹那间绽开了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我凝视着被将死的帅,心中豁然开朗——这盘棋,我输得心悦诚服。原来长久以来,我精心灌输的所谓“不败”之道,不过是用旧日经验的藤蔓缠绕住孩子本应自由伸展的枝桠。儿子这石破天惊的一步,才真正踏破了那因循守旧的迷障,照见了“棋理”之外更广阔的天地。原来,输赢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儿子雀跃着奔向阳台,拨通了给祖父的电话,迫不及待地报告自己第一次战胜父亲的“壮举”。我静坐于原处,听着他兴奋的声音隐约传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幽深的夜色。
窗外,霓虹闪烁依旧,光影交织成一片流动的星河,照亮了城市沉默的轮廓。棋盘之上,那些刻着“卒”、“马”、“炮”的小小木块,此刻静静地躺在楚河汉界的两岸,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古老信物。多少年流转,棋子无声,却承载着祖辈的凝神、父辈的执着与孩童纯粹的欢喜,它们默默见证了光阴如何在三代人之间静静流淌,如何将血脉深处的回响悄悄传递。
原来这方寸棋盘,竟能映照出如此深邃宽广的人间岁月。棋枰之上,胜负之外,那些被我们不经意间传递与接收的,并非仅仅是下棋的技艺;那些更珍贵的——是爱意,是陪伴,是生命自身执拗前行的姿态,如同那执拗过河的卒子,只知向前,再不回头。
棋子寂然无声,却已默默诉说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