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跑三年,踏过无数个晨曦,小区里蜿蜒的小路早成了我脚下熟稔的路径。今日晨雾浓白,我跑至第五圈时,一对母子的身影突然闯进了我的视线。那孩子约莫八九岁年纪,小脸憋得通红,仿佛背负了千斤重担,脚下却如脱缰的野马般拼命向前冲去。他跑得那样急,那样快,全然没有呼吸的节制,仿佛全世界的风都灌不进他小小的胸膛。
他母亲先也跑着,但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亦悄悄放慢了步子,只听见那孩子气喘吁吁地诉苦:“妈妈,刚才为了追上你,我跑得太快了些,现在心扑通扑通直跳,手脚都软了……”那母亲神情柔和而沉着,轻轻扶着孩子微抖的肩膀:“儿子,知道不舒服了吧?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她的声音柔和却如春风般吹开了孩子的愁容,“你看,如果你开始不努力,又想在很短时间追上别人,结果会怎样?就像你现在这样,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手脚发软。这和你读书是一样的道理呀。平常不复习,不写作业,到了要赶同学的时候,是不是只能天天猛写猛读才能赶得上呢?”
孩子低下头,默默无言。母亲继续说道:“所以妈妈才总告诉你,要持之以恒,不要妄想靠一时的努力就能赶上别人、超过别人。别人跑得远、成绩好,背后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呢。咱们是笨鸟,就得先飞。这样即便暂时落后,只要努力了,总归不会差得太远。”
“笨鸟先飞”——这朴素言语,竟如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我们向来只知一味向前奔跑,可曾思索过奔跑的姿态与节奏?孩子那踉跄的脚步,何尝不是我们自己的缩影?我听着母亲的话,脚步更慢了,心却渐渐沉静下来,仿佛被牵引着思考起另外的题目。
“笨鸟先飞”,这母亲口里平凡的话语,竟在瞬间将我引向古老智慧的光辉。孔子曾云:“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急躁求成,如同孩子那透支了力气与呼吸的奔跑,结局只会陷于虚脱和困顿。那孩子当时只顾着追,却不知在何处跌倒。他母亲看似在讲读书,却分明道出了人生路上的一个普遍困境。契诃夫在《草原》中写道:“跑得太快,灵魂就落下了。”那孩子涨红的脸庞,急促的呼吸,不正是灵魂被甩在身后的鲜活证据?他拼命奔跑时,竟全然忘了呼吸的节奏,仿佛只徒留躯壳在莽撞地飞驰。
原来笨鸟先飞,先飞的不是笨,而是那一种清醒的远见。王阳明在《传习录》里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行相合,循序渐进,才是生命从容向前的秘诀。而那位母亲,她教给孩子的,正是这样一份对生命节奏的敬畏与尊重——既非原地踏步的怯懦,也非拔苗助长的虚妄。
我放慢脚步,目光扫过这清晨的小区:一位年轻白领边疾走边咬面包,眼神焦虑地扫视着手表;穿着工装的快递员骑着电瓶车,在楼宇之间如离弦之箭穿梭;不远处的长椅上,一位老人安然端坐,慢慢啜饮着茶杯里的清茶。眼前的世界,竟活脱脱成了一幅时代的素描——人们如被无形之鞭抽打的陀螺,在“快”的迷障里旋转不休,唯恐在速度的竞赛中落于人后。
这让我想起法国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提出的“三种时间”之辨:个人事件如浪花转瞬即逝,经济周期如潮汐涨落有律,而地理环境与文明结构则似深海般缓慢恒久。我们今日的焦灼,不正是将生命这叶小舟,徒然系在了浪花般飘忽的“事件时间”上么?我们追逐着瞬间的速度,却忘了深海之下那些缓慢而坚定的力量,才真正托举着人类文明的舟船。陶渊明归隐后曾言:“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他躬耕田亩,种下的不只是豆苗,更是与土地脉搏合拍的心境;如今我们被速度迷了眼,丢了心,只空余一身疲乏,却无暇体味生命的真味了。
那对母子的身影,渐渐融入了清晨的光影里。我继续向前慢跑着,思绪却沿着他们的话语,攀援到了更开阔的境地:天地间万物生长,莫不自有其深沉的节奏。春华秋实,夏荣冬藏,四季轮转,庄稼从抽芽到结实,无不是土地与时间默然相契的果实。农人最懂“天时”,深知节气流转中每一刻皆含深意,急不得,乱不得——这岂非是母亲话语中“笨鸟先飞”在土地上的回响?
古语有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荀子亦在《劝学》中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所谓先飞,绝非仓促振翅,而是以恒常之心,丈量那一段段看似微不足道却坚实无比的路程。真正的远行,恰在跬步的累积之中;真正的抵达,是对起点至终点之间每一寸光阴的敬畏与珍重。
太阳渐渐升高了,晨雾散尽,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新叶,筛下一地明亮的光斑。我脚步更加舒缓下来,目光追随着光斑,如同追随着时间本身那无声而坚定的脚印。眼前的光斑,仿佛正是时间落下的脚印——它不疾不徐,只按照自己亘古不变的步调行进着。人类为追逐速度,曾以更漏计夜,如今却用分秒切割昼夜;古人以驿马传书,现在电波瞬息万里。然而,我们真的因此更加从容了吗?抑或只是更深地陷入了速度的牢笼?
远处,那对母子又进入了我的视野。孩子不再狂奔,而是配合着母亲的步伐,两人并肩,以一种和谐安稳的节奏向前跑去。望着这和谐的光景,我心头渐渐澄澈:生命真正的竞逐,原来不在于一时一地谁领先了半步,而在于找到属于自己呼吸的那个节奏——如草木生长,应和着大地的心跳;如江河奔流,在曲折中积蓄力量。
慢一点,并非懦弱地放弃前行,而恰是那笨鸟先飞时的清醒:它洞悉了前路的迢迢,便提早振翅,以均匀而坚韧的力气,丈量天空的广阔。笨鸟先飞,原来飞得并非笨拙,而是提前一步理解了“慢”的智慧,飞入那无垠之境。
路已至尽头,我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眼前,一片梧桐树叶正悠悠飘落,它旋转着,从容不迫地投入大地的怀抱——这飘落,既非仓皇的坠落,亦非抗拒的停留,它只是顺应着重力与风,完成了一次优雅的归根。
慢一点,原来是对这尘世时序最深的敬畏与顺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