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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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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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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土

湘北的夏天,田里蒸腾着水汽,像一锅即将煮干的粥。禾苗焦渴地卷着叶边,在热风里瑟瑟发抖。天未亮透,周桂香就踩着露水往池塘去,水桶在扁担下吱呀作响。她身旁的男人李福生,步子拖沓,仿佛脚下黏着永远甩不掉的泥。

“快点!”周桂香低声催促,“等日头出来,水都被人抢光了。”

李福生闷头应了一声,脚步却不见快。周桂香心里那点火苗腾地烧起来。她恨这种拖沓,像水田里永远除不净的稗草,缠绕着日子。她想起当年放牛,牛啃了邻家几株禾苗,她爹的旱烟袋带着风声砸在她膝盖上。骨头闷闷一响,皮肉瞬间肿起黑紫。那痛楚和此刻的焦灼如出一辙,都是对生存尊严的践踏。她咬紧牙关,扁担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仿佛要用这速度碾碎记忆里屈辱的印痕。

池塘浑浊的水面映着他们模糊的影子。周桂香刚弯腰舀起第二担水,一个粗嘎的声音炸响:“李福生!谁准你两口子来挑水了?这塘水轮到我家了!”

周桂香抬头,是邻居王麻子,叉着腰,一脸蛮横。

“王麻子,这塘水是公家的,凭哪条规矩轮到你家?”周桂香挺直脊背,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

“规矩?”王麻子嗤笑一声,几步冲过来,一把拽住周桂香肩上的扁担,蛮力一掀。木桶砸在地上,浑浊的水泼了一地,瞬间被干渴的泥土吸尽,只留下一片深色的、迅速萎缩的湿痕。“这就是规矩!”

水花溅湿了周桂香的裤脚,冰凉黏腻。她猛地扭头,视线如刀锋般劈向几步外的李福生。李福生僵在原地,嘴唇嗫嚅了几下,肩膀微微塌陷下去,那副水桶在他肩上晃了晃,最终沉沉地落回地面,没有一丝声响。他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边那一小滩迅速消失的水渍,仿佛那滩水渍便是他全部的世界。

周桂香眼里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她没再看王麻子一眼,弯腰,捡起空桶,水珠沿着桶壁滴落,砸在尘土里,无声无息。她转身往回走,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把插在干裂大地上的钝刀。

李福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肩上的空桶轻轻晃荡,像两个巨大的、空洞的嘲弄。

那滩被太阳迅速舔舐干净的水渍,从此成了周桂香心口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她望着床上酣睡的两个儿子——老大李承宗,老二李承业。他们的呼吸均匀而安稳,尚不知这片土地馈赠的贫瘠与恶意。周桂香粗糙的手指拂过承宗细软的头发,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在胸腔里奔突:这双脚踩过的泥泞,绝不能是孩子们未来的路。

承宗第一次从村小捧回一张写着“第一名”的、印着褪色红花的纸片时,周桂香正蹲在猪圈旁剁猪草。她沾满草屑的手接过那张薄纸,看了很久。夕阳的金光落在纸上,那朵褪色的红花竟也显出几分灼热。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低矮的土墙,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那山峦之外,是她从未抵达也想象不出的世界。她没说话,只是转身走进昏暗的灶屋,从角落里一个破旧的瓦罐深处,摸索出一枚裹着油纸的鸡蛋。

第二天清晨,这枚水煮蛋出现在李承宗的书包里。蛋壳温热,带着母亲指间的草木气息。

李承宗成了村里唯一一个不用顶着毒日头下田“双抢”的孩子。他的战场在灶屋,被烟熏火燎的墙壁环绕。当父母和弟弟承业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他系着一条过大的旧围裙,踩着板凳,在锅里翻炒一家人的饭食。油烟呛得他眼泪直流,锅铲沉重,手腕酸麻,但比起田里能把人烤化的日头,这方寸之间的闷热竟也成了某种“特权”。他透过小窗,望见弟弟承业在田埂上奔跑送水的身影,晒得黝黑发亮,像一截移动的木炭。承业偶尔会抬头望向灶屋的方向,眼神里有疲惫,也有一种承宗读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初二那年冬天,家里格外冷。年关的债主刚走,空气中还残留着低声下气的恳求和烟丝的辛辣。李承宗捏着薄薄的成绩单,上面鲜红的分数像针一样刺眼。他看见母亲在昏暗的灯下,一遍遍数着几张零碎的毛票,手指因为寒冷和焦虑微微颤抖。邻居陈叔在镇上饭店当厨子,年后要带个学徒去长沙。李承宗找到陈叔:“叔,我跟你去。”

周桂香得知时,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她先是沉默,接着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哭嚎,瘦削的肩胛骨在旧棉袄下剧烈耸动。“承宗啊…书…书是你唯一的活路啊!” 她死死攥住儿子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李承宗咬着牙,不为所动。

初七傍晚,村里德高望重的七公踱步过来,捋着山羊胡子,对着坐在门槛上、沉默对抗的李承宗摇头:“唉,不是那真才子的料,何必强求?早些学门手艺,安身立命也是正经。” 轻飘飘一句话,像一颗火星溅进了滚油。李承宗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七公浑浊的眼睛。那目光里的屈辱和狠劲,让七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第二天,李承宗背上打着补丁的书包,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通往镇初中的山路。雪粒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那句“不是真才子”在他心头烙下的灼痛深刻。

初三的英语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周桂香为了求村小教书的堂伯父帮忙引荐镇上补课的老师,在飘着小雪的傍晚,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里泥路。她提着一小篮攒下的鸡蛋,站在堂伯家低矮的屋檐下,雪花落在她花白的鬓角。堂伯母隔着门缝瞥了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地飘出来:“鸡蛋?我们家不缺这个。求人办事,这点东西够分量?”周桂香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竹篮提梁,指节泛白。她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堂哥,娃…娃的前程,就…就指望您一句话了。”

李承宗终于坐进了镇上英语老师家那间狭小却温暖的书房。每次补课结束,回到寄宿的初中,弟弟承业总像个小影子似的准时出现在校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被汗水浸得微潮的零钱——那是一个星期里家里给的五块钱生活费中他省下的。“哥,”他把钱塞进承宗手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我在学校用不着,你拿着,在外头。” 那卷零钱,带着弟弟体温和汗水的咸涩气味,沉重地压在李承宗掌心。他望着承业被太阳晒得黧黑、过早显出棱角的脸,喉咙里像堵了一把滚烫的沙砾。

县四中红砖围墙内书声琅琅,围墙外是2002年燥热的夏天。李承宗捏着那张高中录取通知书,薄薄一张纸,重若千钧。通知书一角清晰地印着英语成绩:12/120。那猩红的数字像一道丑陋的疤痕。他抬头,看见母亲周桂香正费力地将一担新割的猪草挪进圈里,两头刚买回的母猪在圈里焦躁地拱着槽。汗水浸透了她后背的粗布衣衫,洇开深色的痕迹。她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对上儿子的目光,咧开嘴笑了,露出常年劳累磨损的牙齿:“怕什么!有它们在,”她指了指猪圈,“你只管往那书山里钻!钻出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开山裂石般的笃定,仿佛那两头母猪拱动的不是猪槽,而是通往儿子未来的门栓。

高二的冬天,凛冽刺骨。李承宗被叔叔李福根接回乡下看爷爷。推开老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衰老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爷爷蜷在垫着稻草的旧床上,形销骨立,如同一截枯朽的木头。听到动静,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向门口,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奶奶佝偻着背,摸索着从床脚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小包里,颤巍巍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塞到承宗手里:“拿着…爷爷给的…好好念…” 那钞票带着老人身体特有的微温,还有一股陈年棉布和草药混合的气味。李承宗攥着钱,指尖冰凉,视线瞬间模糊。他想起爷爷最后一次进城,在城里做官的表叔家,爷爷枯藤般的手紧紧攥着表叔的手腕,反复絮叨:“…照应…承宗…读书…” 回来时却在繁华的街头彻底迷失,像个被遗弃的孩童。如今,这百元纸币成了爷爷能掏出的最后一点念想和力量。爷爷枯瘦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微不可查,却像有千斤重。那浑浊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像寒夜里的残烛,摇曳着,无声地传递着某种沉重的托付。

高三的日子像拉满的弓弦。李承宗在题海中搏杀,父母则在更赤裸的生存战场上拼尽全力。周桂香天不亮就挑着沉重的泔水桶去喂猪,沉重的木桶压弯了她的腰,裤腿永远沾满泥点。李福生则跟着伐木队进了深山,回来时肩膀总是肿得老高,布满青紫色的瘀痕和划伤,沉默地贴着廉价的膏药。饭桌上难得有肉,周桂香总把仅有的几片肥肉夹到承宗碗里:“吃!吃了脑子才转得快!”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却疲惫得像是燃尽的灯芯,只剩下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固执地投向儿子,“这是咱家最后一锤子买卖了,砸锅卖铁,也得把你砸出去!” 砸锅卖铁——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承宗的心上。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辗转抵达了这个湘北山村。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复杂的涟漪。周桂香捏着那张硬挺的、印着大学红章的纸,手指抖得厉害。她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骇人的光亮,仿佛多年淤积的苦难和屈辱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办酒!必须办!风风光光地办!”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李承宗却像被火燎到一样:“妈!不办!借的钱还没还清,摆什么酒!” 他想到那些为了凑学费低声下气的夜晚,想到母亲疲惫的眉眼。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猝不及防地扇在李承宗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周桂香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得像护崽的母狼:“由不得你!这酒,是给你摆的,也是给你老娘我摆的!我周桂香的儿子,考出去了!就要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把嘴给我闭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李承宗捂着脸,震惊地看着母亲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那里面混杂着狂喜、积怨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悲壮的偏执。

酒席终究还是办了。院子里支起十几张油腻的方桌,喧闹的人声混合着劣质白酒和菜肴的气味。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像瓦片刮过锅底:“哟,这大学名字听着新鲜呐…别是糊弄人的吧?要不…打个电话去问问清楚?”说话的是村里的长舌妇王婶,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和怀疑。

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投向主桌的周桂香。只见她“腾”地站起来,动作猛得带倒了身后的长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几步冲到王婶那桌,手指几乎戳到对方鼻尖上,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空气:“吃就给我把嘴闭上!不吃——现在就给我滚!” 她的眼睛赤红,像两团燃烧的炭火,积压了半辈子的愤怒和屈辱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我儿子凭本事考上的!轮得到你在这嚼蛆?!” 整个院子死一般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王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被那气势慑住,缩着脖子不敢再吱声。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弟弟承业,目光落在那张被众人传看的通知书上,许久,才低低地、近乎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这下…总饿不死了吧?”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李承宗刚刚升腾起的喜悦上。

启程北上的前夜,月光惨白地照着李家简陋的院落。行李已收拾停当,一个褪色的旧帆布包,装着简单的衣物和母亲连夜烙好的、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几张面饼。李承宗和母亲周桂香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做着最后的清点。学费,一沓用旧报纸包着的钱,被周桂香摸了又摸,仿佛能多摸出一张来。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伯父家那个半大小子李铁柱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倨傲。“桂香婶,”他声音响亮,目光扫过周桂香手里的纸包,“我奶奶让我来拿钱。两千块,欠了好些年了,说你家承宗哥明儿就走了,现在就得还上。”

空气瞬间凝固。周桂香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捏着钱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青筋毕露。李承宗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他想质问,想怒吼,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月光下,母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不再看李铁柱一眼,低头,双手极其稳定地解开旧报纸,就在那堆承载着儿子未来的学费里,精准地数出二十张百元钞票。

“拿着!”她把钱往前一递,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李铁柱一把抓过钱,手指沾了点唾沫,飞快地捻了一遍,满意地塞进裤兜,转身就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帆布包里的学费,瞬间塌陷下去一大块。那塌陷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屋里本就稀薄的空气。周桂香盯着那个黑洞,眼神空茫了片刻,随即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焦虑点燃。她猛地转身,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动作粗暴地拉开每一个抽屉,掀开每一个瓦罐,手指在角落里徒劳地抠挖,仿佛要把地皮都刮下一层来。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不能误了…不能误了…天杀的…天杀的…” 李福生蹲在门槛上,抱着头,像一尊绝望的石像。李承宗看着母亲在昏黄的灯下疯狂翻找的背影,那佝偻的、被生活压榨得只剩下嶙峋骨架的身形,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晃动着,如同无声的控诉。

“走!”周桂香猛地停下手,转过身,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狠绝,眼睛亮得吓人,“你先走!去学校!钱…我和你爸就是砸锅卖铁,卖血卖命!两天!两天内一定给你汇过去!天塌下来也误不了你入学!”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去火车站是叔叔李福根蹬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送的。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只有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的单调声响,碾碎着沉重的寂静。站台上,人群拥挤,喧嚣嘈杂。李福根帮他把那个轻了许多的帆布包甩上肩,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力道大得让李承宗踉跄了一下。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走吧。”

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像一条疲惫的巨蟒,将他吞入腹中,带离了这片浸透父母血汗的湘北山地。几天后,那两千块钱,沾着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汇到了李承宗手中。汇款单附言栏里,是父亲李福生歪歪扭扭、勉强辨认的几个字:“安好,勿念”。

大学一年级的寒假,李承宗在县城简陋的KTV包厢里遇到了林秀梅。昏暗迷离的灯光下,她穿着不合时宜的、缀着廉价亮片的毛衣,曾经清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世故的烟尘。她是李承宗高中时代隐秘的月光,是贴在日记本里褪色的剪影。此刻,这月光坠入了现实的泥潭。她熟练地接过旁人递来的酒杯,指尖染着艳俗的蔻丹。当又一个酒杯递到她唇边时,李承宗几乎是本能地挡了过去:“她不能喝了,这杯我替她。” 劣质啤酒的苦涩在喉头炸开,胃里一阵翻搅。散场时,他们在县城清冷空旷的街头交换了QQ号码。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扭曲地交叠在一起。

那个改变一切的暑假,美国交流项目的通知像一束强光,照亮了李承宗眼前的路,也灼伤了现实的薄纱。三万块的保证金,像一个冰冷的秤砣。周桂香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李承宗以为信号断了,才传来她竭力维持平稳却依旧颤抖的声音:“…妈想办法。” 那声音里压着山一样的重量。李承宗捏着电话,指节发白,最终拨通了几个在外打工、混得稍好的远房表哥的电话。每一次开口都像在剥自己的皮,电话那头或敷衍或为难的腔调,像细针扎在心上。最终,钱凑齐了,换来几张他亲手写下、摁下手印的借条。那些借条,轻飘飘的纸,却烙铁般烫在他的尊严上。

临行前的夜晚,在县城一家廉价旅馆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里,林秀梅来了。狭小的空间,昏暗的灯光,长久压抑的情感在酒精和离别的催化下轰然决堤。没有太多言语,只有急促的呼吸和滚烫的肌肤。窗外县城夜晚的喧嚣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情动深处,林秀梅紧紧攀着他的肩膀,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滚烫的眼泪落在他颈窝:“承宗…我等你…” 那低语像叹息,又像某种不祥的预言。他笨拙地回应着,年轻的躯体被欲望和一种混杂着感激与怜悯的复杂情感淹没,灵魂却像悬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具沉沦的肉身。

异国的天空高远陌生,邮件和越洋电话维系着脆弱的纽带。直到一个深夜,林秀梅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电波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在他耳中炸开惊雷:“…承宗,我有了…我要生下来。” 李承宗握着电话,站在异国公寓冰冷的窗前,窗外是璀璨如星河、却与他毫无关系的都市灯火。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僵了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空洞的声响。

两年后,李承宗在深圳一家科技公司找到了立足之地。格子间里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空调冷气开得很足。林秀梅带着孩子风尘仆仆地找来。孩子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陌生地看着他。李承宗蹲下身,想摸摸孩子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僵在了空中。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恐慌和不知所措攫住了他。林秀梅憔悴了很多,曾经明亮的眼睛蒙着挥之不去的阴翳,她看着他停在半空的手,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什么都没说。短暂的相聚只有尴尬的沉默和孩子的哭闹。几天后,在深圳火车站汹涌的人潮中送别她们,林秀梅抱着孩子,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挤散。李承宗的手机响了,是同事打来的工作电话。他下意识地接起,目光追随着那个即将消失的背影,对着话筒说:“在火车站,刚送走一个朋友。”

“朋友?” 已经走到检票口的林秀梅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向他。那眼神里的绝望、愤怒和被彻底背叛的痛楚,让李承宗瞬间如坠冰窟。电话那头同事还在说着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争吵在汹涌的人潮中爆发,尖锐、绝望,如同困兽最后的嘶鸣。林秀梅抱着吓得大哭的孩子,最终消失在检票口的闸机后,再没回头。那句“朋友”,像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彻底斩断了他们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纽带。

裂痕在距离和猜忌中不断扩大。李承宗希望她来深圳,结束那种漂泊无依的生活。林秀梅却在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最终,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我去了能做什么?…我在长沙…找了份工,在…在洗脚城。” “洗脚城”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承宗敏感的神经上。他几乎是对着话筒吼了起来:“那种地方是人待的吗?!立刻辞了!马上来深圳!”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然后是忙音。再后来,QQ头像永远灰暗下去,电话成了空号。那根线,彻底断了。

一年后的某个深夜,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李承宗从浅眠中惊醒。听筒里传来母亲周桂香惊恐而压抑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远处模糊的咒骂和摔砸声:“…承宗…秀梅她爹…带了好些人…打上门了…砸东西…说你祸害了他闺女…要赔钱…要打死人…他们说明天还要来…” 母亲的声音在提到“明天”时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你莫回来!千万莫回来!听娘的!…以后…以后娘要是死了…你也别回!…只要你在外头好…娘…不怪你…”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地,接着是刺耳的忙音。

李承宗握着早已断线的手机,僵立在深圳出租屋冰冷的黑暗中。窗外,这座不夜城的霓虹依旧流光溢彩,车流如同奔腾的光河。那光落在他脸上,却照不进眼底分毫。母亲最后那句带着哭腔的嘶喊——“别回!娘死了你也别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反复拉锯。他仿佛看见老家那扇被砸得摇摇欲坠的木门,看见母亲蜷缩在墙角、布满惊恐和绝望的脸,看见湘北山村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以及夜色中那些虎视眈眈、等着将他撕碎吞噬的“乡亲”。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到窗边,额头抵上冰冷的玻璃。玻璃映出他模糊扭曲的倒影,还有身后这间简陋却代表着“前程”的出租屋。前程?他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咸涩的铁锈味。这用无数牺牲、债务、屈辱和母亲决绝的“别回”换来的前程,究竟通向何方?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像一片人造的星海,璀璨,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片生养他又吞噬他的湘北旱土,终究成了他灵魂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裂谷,无论走出多远,那干裂的疼痛都如影随形。

多年后一个深秋,李承宗坐在北京高档写字楼顶层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来自老家堂弟的短信,只有冰冷的六个字:“大娘走了,速归。”

飞机降落在省城,再转颠簸的长途汽车。车窗外的景象从繁华都市渐次褪色,变成熟悉的、带着萧索秋意的湘北丘陵。田垄荒芜,老屋倾颓,年轻人像退潮的水一样消失在城市的褶皱里,留下空旷的村庄和衰老的面孔。他踩着泥泞的田埂走向山坡上的坟地,脚步沉重。弟弟承业蹲在一座簇新的坟茔前烧纸,火光映着他黝黑粗糙、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脸。他抬头看了李承宗一眼,眼神复杂,没有太多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疲惫。他闷闷地递过一叠黄纸:“哥,给娘磕个头吧。”

纸钱在火舌中蜷曲、变黑,化作片片灰蝶,被山风吹得四散飘零。周桂香的黑白遗照嵌在冰冷的石碑上,嘴角抿着,眼神依旧是李承宗记忆里那种穿透苦难的、磐石般的倔强。李承宗缓缓跪下,额头抵在带着新土湿气的冰冷石碑上。那寒意直透骨髓。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泛黄的旧信封,里面是当年那张几乎改变命运、也掏空了母亲最后气力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纸张边缘已经磨损,字迹也有些模糊了。他凝视了片刻,然后,慢慢地,将它凑向跳跃的火焰。

火舌温柔又残酷地舔舐着纸角,那承载着无数血泪和希望的“录取通知书”几个字,在火焰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作一缕轻烟,盘旋着升向铅灰色的天空。弟弟承业在一旁看着,没有阻止,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别过脸去,望着山下荒芜的田野和零星破败的屋舍。

灰烬在风中打着旋,落在他笔挺的、价值不菲的西装裤上,也落在他沾满黄泥的皮鞋上。李承宗依旧跪着,没有起身。山风呜咽着穿过枯黄的茅草和稀疏的松林,卷起更多的灰烬和尘土,弥漫在坟茔四周。那风仿佛从记忆深处吹来,带着池塘边被掀翻的水桶泼洒出的泥腥气,带着猪圈里浓烈的沤肥味,带着灶屋柴火的烟熏味,带着母亲最后那个电话里绝望的哭喊,带着这片旱土千年不变的、深沉而干渴的喘息。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连绵的丘陵在暮色中只剩下沉默的剪影,如同大地凝固的、永不愈合的伤口。山脚下,几缕稀薄的炊烟从几户尚有人气的老屋升起,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被这沉重的暮色压垮、掐灭。李承宗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几缕挣扎的炊烟上,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也化成了一座冰冷的、跪在母亲坟前的新碑。西装裤上的灰烬越来越多,像一层无法掸去的、来自故乡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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