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潮心海

我初次见到海边夕阳时，宛如初生牛犊误撞入仙境。那时在金沙湾，单位烧烤，火光缭绕，人声喧闹，空气中弥漫着肉食熏烤的浓烈气味，我却被远处那一片霞光吸引，恍然失神。夕阳如同被无形之手缓慢浸染的硕大橙子，悬垂在深蓝海面之上，碎金般的光芒泼洒于海面，随波荡漾，似一条条跳跃的金蛇，一直蜿蜒至脚下沙滩。我按捺不住，竟如孩童般撒开腿在沙滩上狂奔起来，足下细软沙粒踩踏无声，温热的风掠过耳畔，心内鼓胀着一种无拘无束的欢喜，仿佛瞬间被这巨大的恩典所填充。直至脚下倏忽一软，猝不及防地栽倒在温热的沙窝中，沙粒沾满嘴角，我仰头望着那轮即将沉入海中的太阳，心底却荡漾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沉醉——仿佛生命之书刚刚翻开第一页，那页面上写满了无穷的力气与不尽的梦。

那一年我初至鹏城，被工作安放在城市边缘，接近惠州的僻静角落。金沙湾那场奔跑，是我与海第一次粗犷而热烈的拥抱，仿佛初尝造物主慷慨的赐予，只觉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心里有做不完的梦。

七年之后，我在蛇口又一次面对夕阳。海仍是那片海，夕阳依然壮丽，只是我已不再奔跑。我默默坐在岸边的礁石上，望着它缓慢坠入海面。那光景似乎不复当初纯粹的金黄，倒隐隐渗出了些许微醺的暗红。海风依旧拂面，却像携着无形重物，一下下拍打着我。此时此地，再无奔跑的冲动，只任凭涛声灌入耳鼓，浪花卷起又碎裂，一遍遍重复着亘古不变的节奏。海水不断冲上礁石，又退却，在石缝间留下些微白色盐渍，如同时间无声的刻痕。我凝视着那不断消逝的光线，心头亦如被海水反复冲刷的礁石，某种激荡的梦想亦如夕阳般缓缓沉落下去，只余下对岁月无声流逝的深深体认。

此际，我早已迁入临海的高楼，窗外即是那片曾经令我奔跑与静坐的海。然而，那扇窗却成了我与海之间一道透明的屏障。我每日埋首于案牍之间，任凭窗外光影轮转，夕照在窗帘上涂抹浓烈的色彩，我却吝于抬头一瞥。同事们有时会指着窗外赞叹：“快看，今天的夕阳多美！”我往往只是敷衍地点点头，目光仍旧固执地锁在眼前的文字与数据之上。那壮美似乎已从我的日程表上被彻底删去，如同那些被遗忘的旧日激情。

不知何时起，我对那辉煌的落幕竟失去了兴致，反倒更常于黑夜中久久伫立窗前。我凝视着窗外那片沉入无边暗色的海，如同凝望一块巨大深沉的墨玉。偶然，墨玉上会突然出现一粒微小的光点，或许是远处夜航的船只，又或是迷途渔人的灯火。那光点渺小如粟，在广袤的黑暗中几乎微不可见，我却像被无形的绳索系住，眼睛被牢牢钉住，长久地追寻着那点微光，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或者融入更宏大的黑暗里。那一点微光，如同一个关于希望的脆弱隐喻，在无边暗夜中顽强地亮着，固执地证明着些什么。

自蛇口静坐之后，十年光阴如潮汐般涨落，我竟渐渐疏远了那曾令我痴迷的夕阳。如今隔着玻璃幕墙望海，这距离既真且虚。物理上如此之近，心理上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这玻璃幕墙，岂非正是现代生活为我们精心打造的“心之壁”？我们终日忙碌如蚁，追逐着自以为重要的目标，却任由最本真的风景在眼前流逝。古人云：“心远地自偏”，如今我身处海边，心却飘摇无定，视野中纵然有海，却早已失去了那片海真正的情意与灵魂。

在远眺黑夜中那点微弱光亮时，我常常思索：我们这代人，不正深陷于一种巨大的“夕阳叙事”么？仿佛只有站在聚光灯下，被辉煌包围，被众人瞩目，才算是生命应有的盛大开场与终章。我们如夸父般追逐着那轮注定沉落的太阳，耗尽气力，却不知真正的光，往往在喧嚣散尽的暗处默默孕育。庄子曾言：“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我们汲汲于追逐可见的辉煌，却遗落了在黑暗中凝视微光的坚韧，遗忘了在寂寥中沉淀的智慧——那点微光，那点守候，或许正是“无用”背后所蕴藏的“大用”，是心灵在喧嚣时代里得以栖息的真正锚地。

子夜时分，我独自在办公室加班。窗外，城市灯火渐渐稀疏，海面彻底沉入无边的墨色。我的眼睛因长久凝视屏幕而酸涩，终于放下纸笔，起身踱至窗边。窗外，黑暗浓重如墨，海天浑然一体。就在这纯粹的幽深里，远处一点微光缓慢移动，是夜航的船，在无垠的墨绸上，像一枚被命运之手轻轻推移的孤子。它微弱、飘摇，却倔强地亮着，劈开浓重黑暗，执拗地朝不可知的前方驶去。我长久地注视着它，直到眼睛微微发烫。

那一刻，我想起金沙湾沙滩上跌倒的那个青年，想起蛇口礁石上沉默的中年人。生命中的光，原来并非总以金碧辉煌的形态降临。有时它如夕阳般壮丽，令人沉醉奔跑；有时它如黑夜中的微光，需要屏息凝神才能看见。我忽然彻悟，真正支撑我们穿越漫漫长夜的，往往不是高悬的太阳，而是心头那一点如豆的微光——那点对自身价值的执着，那点对前路不明的信念，那点对“苦心人，天不负”的朴素信奉。

《道德经》有言：“知其白，守其黑。” 真正的光明，并非来自对辉煌的盲目追逐，而是源于对黑暗的深刻理解与安然处之。唯有在暗处长久注视，我们的眼睛才能捕捉到那真正属于自己、穿越迷途的微弱灯火——那灯虽小，却足以照亮脚下蜿蜒的路途，在漫漫长夜中，给予我们继续跋涉的勇气。

此刻窗外，海潮声隐隐传来，黑暗中那点微光，终究驶向了我目力难及的远方。我仍伫立窗边，心间却似有烛火悄然亮起，虽微弱，却不再畏惧那无边的夜。

窗内，案上灯光如豆，我亦如舟，于人生之海，继续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