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气味总是先于声音抵达,湿漉漉的土腥气悄然弥散开来,仿佛久别重逢的故人尚未走近,便已先送来他熟悉的气息。我每每立于窗前,凝神静待,终于等到雨点渐渐聚集成阵,如细密的鼓点般敲打在玻璃之上,缓缓地浸润整个天地。
雨初临人间时,最是温柔。那细丝如织,飘拂若纱,无声无息地落在草木上,浸润着干渴的土地,悄然使万物焕发生机。杜甫吟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雨丝自天空飘落,无求无取,恰如天地间无声的慈悲与滋养。这雨丝也轻轻洒落在我身上,凉意点点沁入肌肤,仿佛灵魂也洗去了尘埃,渐趋宁静——雨幕隔绝了喧嚣,我于这隔绝中寻得片刻澄明,仿佛只余下雨水与我两两相望。雨滴是天空的眼泪么?抑或是大地干渴的叹息?我只知每一滴的清凉落下,都轻轻抚平着心中盘绕的皱褶,它悄悄告诉我:天意幽微难测,如雨如露,岂是人力所能强求?
雨势渐渐大了,鼓点声渐密,如急促的倾诉,如奔涌的河流,冲荡着屋顶、街道与远处模糊的山峦。天地间顿时被豪雨连成一片,水珠在窗玻璃上纵横流淌,仿佛天地以水为墨,泼洒出一幅淋漓混沌的画图。我恍惚间,仿佛听见了《琵琶行》里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又仿佛看见东坡立于船头,任凭“穿林打叶”之声激荡心胸。这般倾泻而下的雨,竟与古人隔着时空相呼应。
暴雨如注,却终有尽时。当密布天空的乌云终于流尽了最后的泪,日光便迫不及待地重新洒满人间。雨后的世界焕然一新,空气清冽甘甜,树叶青翠欲滴,有时天边更会悄然架起一座七彩之桥。这景象,难道不正应了“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那句老话么?风雨之后,彩虹之华美便如人生历经磨难后的顿悟与升华,恍若浮士德最终望见人间美景时那声惊叹:“你真美啊,请停一停!”——这刹那光华,原是永恒。
然而在都市深处,雨却常常是另一种面孔。雨点敲打在高楼冷漠的玻璃幕墙上,顺着光滑的表面滑落,汇成匆忙而下的溪流,最终流入沟渠,消失于地下。街道上行人匆匆,雨伞如花朵般开合,却只为躲避天空的泪水。人们脚步急促,彼此擦肩而过,目光回避,唯恐沾染上他人衣角的一滴寒凉。齐美尔曾感叹都市中人与人之间近在咫尺却心灵遥隔的“矜持的厌烦”,这雨幕之下,伞与伞隔开的小小天地,岂非正是现代人灵魂孤岛最清晰的界碑?我们各自蜷缩于伞下,在雨声的包围中,仿佛更加听清了内心独自回荡的寂静——雨声喧哗,原来只是为了更无情地映照出我们灵魂深处那难以言说的空旷与孤独。
我于是又踱步到窗前,雨滴再次扑面而来,撞上玻璃,化作细流蜿蜒而下。每一滴水的轨迹,都是短暂而唯一的旅程,犹如我们每个人在这人间的行迹。雨滴前赴后继扑向玻璃,无惧粉身碎骨,亦如西西弗推石上山,雨滴摔碎又重聚,坠落又复生——加缪说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他从徒劳中认出了属于自己的命运,并在此中寻得了抗争的自由。每一滴雨水亦如此,它们向不可抗拒的引力坠落,却在这坠落中完成了自己晶莹的旅程;人亦何尝不是如此?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徒劳里,在无法摆脱的桎梏中,我们仍能选择看清自身处境,并在这清醒之中孕育出尊严。
雨声淅沥,依旧连绵不绝,窗外的世界被笼罩在灰蒙蒙的水幕之中,似真似幻。雨丝垂落如帘,将人间笼进一种朦胧的清醒。我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玻璃,感受着外面雨水滑落留下的湿痕——雨滴撞碎自己,又凝成水流继续流淌,它们一次次赴死,又一次次重生,这循环里竟藏有某种固执的、朝向永恒的努力。
雨声永无止歇,如同时间本身。雨滴从无穷高处坠下,以最卑微的碎裂之姿亲吻大地,而后复归于无形,再化为云,酝酿下一次降落——此即水的轮回,一种不息的神圣循环。老子曾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雨水滋养万物,无偏无私,它不喧哗,不争夺,却拥有改变大地面貌的深沉力量。当雨滴扑向窗玻璃的刹那,我们得以窥见一种渺小生命最勇敢的姿势:它明知撞击即粉身碎骨,却依然向着那不可撼动的透明屏障奔赴——这或许正是生命尊严最细微又最宏大的象征。
雨水洗刷着窗,也仿佛洗刷着蒙尘的心,我伫立窗前,听雨声淅沥,看水痕蜿蜒。雨是天空向大地书写的字迹,也是时间滴落于人心的痕迹;它既带来丰饶,也携着洪流,既映照孤独,也无声连接着万物生灵。
雨幕垂落如镜,映照出人间百态与生命幽微。雨滴在窗上碎裂又重聚,周行不殆——它坠落又升腾,升腾复坠落,如同时光本身循环不息,而其中蕴含的永恒消息,我们竟只能以有限的一生,去解读那未竟的雨声里无垠的启示。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不知疲倦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