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眼窝深处似乎潜藏着一条泪的河流,在时光深处悄悄流淌,蜿蜒于她生命的曲折河床之上。她这泪河,虽由命运痛楚凿刻而成,却终在坚忍与爱的河床中奔涌出深沉的悲悯。
母亲曾不止一次对我讲述她童年辍学的情形:外公病弱如深秋枯草,家中生计无着,她刚读完一学期便只得含泪放下书包。那本薄薄的小学课本,竟成了她童年唯一无法割舍的珍宝。她日日出门放牛,牛背旁边总挂着那个粗布缝成的书包,仿佛背着整个被剥夺的世界。记得她喃喃:“牛在溪边吃草,我就掏出书来翻。字是认不全的,可那纸香,闻着也像闻着点指望啊。”书页被泪珠浸润,又被手指反复摩挲,早已模糊了字迹,如同她未来黯淡的倒影。
后来我偶然在旧箱底翻出那本旧书,一页页泛黄残破,页角磨损成柔软的弧形。忽然几粒干瘪的谷壳飘落,无声无息地躺在我掌心——那是她放牛间隙偷偷阅读时,随手夹在书页里的时光信物吗?谷壳微黄干枯,却隐隐存着田野的呼吸,和母亲当年苦涩的呼吸混在一起,仿佛依旧在诉说那被犁沟与牛铃羁绊的、永不可及的远方。
母亲的眼泪,是命运中无声的挣扎,是面对贫瘠土地时不甘的叹息。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曾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母亲的生命之河却无奈地被牢牢圈禁于那方田垄之间。她站在田埂上远眺,目光越过田野,总带着一种深沉的遗憾,仿佛望着永远无法泅渡的彼岸。那目光如无声的叹息,缠绕着无法抵达的远方,在风里低徊不绝。她常对我说:“书没读成,脚就生了根,一辈子只能站在田坎上,望见的天,也就剩田坎那么宽了。”——这岂非一声无字的悲歌,唱尽多少被时代遗落于垄亩之间的灵魂?
为了供养我读书,家中无钱时,母亲便独自上山砍伐树木竹子。那情景深印在我脑海中:陡峭的山坡上,母亲一次次弓身扛起粗重的树干,仿佛背负着大地难以承受的重量。她蹲下、挣扎、踉跄,汗与泪混在一起,在她脸上冲刷出道道泥痕。终于有一次,她蹲得太深太久,竟像被那重担钉在了地上,许久才哑着嗓子说:“流点眼泪没事,心里有奔头,送你们读书,这苦就值得咽下去!” 那泪珠滚烫,是荆棘中开出的花朵,浇灌她的却是无望中倔强求生的意志——西蒙娜·薇依尝道:“痛苦,当其纯净之时,是真理的一个标志。”母亲那汗泪交织的容颜,正是以肉身直面并承受了命运之重压,她在重负之下咬紧牙关,硬生生开掘出属于我们未来的窄路。她肩上扛起的,又何止是沉甸甸的木头?分明是托举着我们生命上升的阶梯。
母亲尤其害怕离别。每次她离开城里返回乡下,总要抱着我的两个孩子,长久地坐着,手掌在他们头顶一遍遍抚摸,仿佛要将掌心的温度刻入发丝深处。临到门口,她必回头再深深望一眼,眼中便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如同深秋清晨的霜雾。弟弟告诉我,每当我从乡下返城,车影消失后,母亲总要独自在家门口的那个土坡上站上许久,默默地哭一场。那个土坡上母亲站着的身影,宛如一颗老槐树,历经风霜,枝干虬劲,其实是母亲沉默守望的身影。
母亲的泪,是她生命深处无法割舍的眷恋之泉。鲁迅先生曾写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母亲每次离别时簌簌滚落的眼泪,正是最朴素最深沉的爱之凝聚。她以泪为墨,在无形的时光里写满牵挂。那泪水蜿蜒流淌,终将汇入我们生命的长河,在血脉里留下永远温热的印痕。
母亲那深陷的眼窝,盛着太多命运强灌的苦酒,但泪光闪动处,竟映着不灭的星火。她的泪,是命运突降的暴风雨中一颗颗砸下的雨滴,每一滴都饱含苦涩,却以不折不弯的韧性,默默浇灌着石缝中求生的草芽。她从不曾屈膝跪地,只是咬紧牙关,让泪与汗一同坠落,渗入大地深处——泪落之处,竟也悄然生出了抵抗荒芜的力量。杜甫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母亲卑微的眼泪,何尝不是对命运无声而执拗的抗辩?她以泪水与双肩,在时代的重轭下奋力撑起方寸晴空,庇护稚子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如今,我偶尔凝视母亲日渐浑浊的双眼,那眼波深处,似乎依旧浮沉着岁月沉淀的微光。她的泪珠,曾滴落于放牛的山坡,渗透进砍伐的林地,也沾湿了离别时孩子的衣襟。这一路蜿蜒的泪痕,早已在我心版上蚀刻出一条深邃的河道。它流过命运的荒滩,却始终未枯竭,因为源头是永不妥协的爱——这泪流所经之处,贫瘠的土壤竟也孕育出了希望的花苞。
母亲泪水的结晶,竟成了我们生命中最坚韧的基石。她的眼泪从不是软弱的证明,而是生命在重压之下被挤压出的最纯粹的光,是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的温暖火种。那些泪滴滚烫如熔岩,冷却后却凝固成我们脚下最坚硬的路基。它们无声无息地渗入泥土,却在贫瘠的土壤里催生出不可折服的柔韧。我明白,正是这眼泪中溶解的盐分,默默滋养了我们得以向上生长的根须。
母亲那饱含沧桑的泪水,终于缓缓渗入我孩子崭新的课本纸页间,晕开一片深色的水迹。那痕迹边缘渐渐模糊,仿佛沉入纸页深处,在字里行间悄然凝固。
这泪滴的盐分,被新生的书页默默吸收,仿佛在无声地哺育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