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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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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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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忆儿时的过年

新岁初临,城市里华灯已上,霓虹璀璨,映照着街道上匆匆穿梭的车辆人流,将城市涂抹成一片浮光掠彩的幻境。年关临近,我提着包裹,挤入归家心切的人流中,四面八方涌来的喧嚣与浮华,却似一扇扇冰冷玻璃般将我隔绝于外。在喧闹的缝隙里,记忆的河流蓦然回溯,流向那个贫瘠却情感丰沛的年少时光——那才是心灵深处真正对“年”的皈依与确认。

最忆儿时的年,是母亲从木箱深处捧出崭新“民警衣”时那亮如星辰的瞬间。彼时物资匮乏,布票紧俏如金,家徒四壁,唯墙角一张褪色的年画显出些微色彩。母亲身上那件蓝布衫,洗得泛白,补丁上又添了补丁,像一张饱经沧桑的地图,记录着无尽的操劳。然而每到年关,母亲却总能如同变魔法般,将我和弟弟身上那套旧得单薄的衣衫换下,为我们穿上崭新的“民警衣”——靛蓝粗布坚韧厚实,黄铜纽扣沉甸甸压着衣襟,凛凛威风仿佛裹挟了少年人整个天空。那时的我,总爱在镜子前久久伫立,那份欢喜如泉水般汩汩流淌,灌满了每一寸贫瘠时光。幼小的心灵,只知新衣加身便是年节盛装,又哪里识得母亲织进每一寸布里的艰辛呢?

及至长大,方才从母亲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真相的轮廓:原来她一次次在灯下埋头缝补旧衣至深夜,原来她悄悄用自己省下的布票兑换了那珍贵的“民警蓝”。她深谙幼小灵魂的期盼,更懂得那身“民警衣”在稚嫩心灵里激起的波澜——那是混沌年代里,一个孩子对秩序与力量的朴素敬仰。于是她无声地以自身褴褛为代价,成全了孩子对威严的向往。汪曾祺在《故乡的食物》里写年货“都是平常吃不到的东西”,而我们身上那崭新硬挺的蓝,正是母亲用她旧衣的褴褛与身体的疲惫,为我们兑换来的、比食物更珍贵的“穿在身上的年味”。原来人间最深的温煦,不是华服锦缎,而恰恰是母亲用自身褴褛缝补出的,一道护佑童年的暖墙。

最忆儿时的年,更是父母从终年奔忙中停歇下来,那短暂而饱满的团聚光阴。平日家中,母亲身影总在田埂灶台间穿梭不停,父亲也披星戴月,为生计奔波于山野之间。唯有过年那几日,他们似乎才真正得以卸下肩上无形的重担,将身心归还于家人。

母亲早早便已备下年货,腊肉挂满屋檐,猪食草料早已备足在墙角,一切井井有条。于是,年节里的母亲终于能卸下重担,安然坐在家中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前,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微笑着看我们兄弟俩在旁嬉闹。父亲也放下终日不离手的农具,靠在旧藤椅上,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里,平日紧锁的眉头悄然舒展。厨房中升腾起温暖的烟火气,寻常的饭菜在那几日也氤氲出别样诱人的香气。一家围坐小桌,饭菜热气蒸腾中,灯下映照着的父母亲的面容,竟也漾出难得的轻松与满足。

那时只道是寻常,后来才幡然醒悟,那几日是父母终年劳碌后仅存的喘息间隙,是他们被生活磨损的身心得以短暂复原的珍贵假期。母亲将劳作压缩在年前完成,只为年节那几日纯粹属于孩子的陪伴——她深知,团圆不仅是围坐一桌,更是心魂能彼此依偎的片刻停泊。如今,当春节被异化为“人情债”与“恐归症”缠绕的沉重负担时,我蓦然惊觉:昔年那看似贫寒的团圆,其珍贵恰恰在于其中毫无杂质——那是纯粹亲情对辛劳岁月的温柔反哺,是彼此生命赤裸裸的交付与信赖。在生命深处,最丰饶的团圆,原是不计代价地共享那一点彼此依偎的时光。

最忆儿时的年,更是除夕夜那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它如一颗温暖跳动的心脏,安放在旧屋中央,亦安放于记忆深处。炉火熊熊燃烧,木柴噼啪作响,映红了围坐家人的脸庞。此时,母亲会格外开恩,允许我们守岁至深夜。火焰舔舐着黑暗,也悄然融化了日常严苛的规矩。

火苗摇曳中,母亲便开始了她那朴素而郑重的家庭仪式。她声音轻柔,如数家珍般回顾过去一年家中点滴:父亲辛苦耕作换来的收成,我学业上点滴进步,弟弟从顽皮中显露的懂事……她目光温和而专注,仿佛家中每个人都是她苦心经营田地里的珍贵禾苗。她接着展望来年,安排每个人的“任务”:父亲要开垦哪片荒地,我学习上该达到什么目标,弟弟则要学着帮母亲分担更多家事。沈从文在《忆湘西过年》里说,年节是“一年辛苦后的休息与娱乐”,而母亲在炉火前的规划,分明将这休息的间隙,点化为家族绵延前行的朴素航标——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论及中国家庭作为“事业社群”的特性,那种为绵续而苦心经营的特质,不正是母亲那炉火边规划的微光映照吗?家之命脉,竟在这微弱火光里默默传承、伸展。

最难忘的,是母亲在说话间隙,用火钳从火堆中拨出烤得膨胀焦香的糍粑。外皮焦脆,内里滚烫软糯,那质朴的粮食甜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炭火的气息,也带着母亲话语里的温热期许。如今,纵使远隔千里,每逢除夕我亦必在家中燃起一炉旺火,烤上几块糍粑——并非只为那熟悉的味道,更是为了在跳跃的火光中,重寻那份被郑重托付的归属感。这微弱摇曳的火,原是血脉深处永不熄灭的航灯——纵使漂泊万里,炉火畔那被托付的归属感,便是游子灵魂的归航信标。

时光流转,昔日围着火塘听母亲规划的孩子,如今也穿行于都市霓虹的迷阵之中。城市里的年节,盛装华服琳琅满目,宴席丰盛远胜昔日年夜饭,灯火更是辉煌如白昼,彻夜不熄。然而当盛宴散场,喧嚣退去,我竟常于这流光溢彩的孤寂深处,恍惚看见老家那盆朴素跃动的炉火——它无声地映照着母亲疲惫却温润的面庞,映照着那身“民警蓝”铜扣上的微光,映照着糍粑在炭火中膨胀裂开的暖香……

我们今日所过的年,席面丰盛如江河,衣裳华美如彩云,灯烛通明如白昼。然而那最为珍贵之物,却仿佛随那盆旧日炉火渐次黯淡,沉入了记忆的深井。我们是否在追逐物质的光焰时,竟遗落了那团原始却灼灼的精神火种?那曾以微光照亮贫寒四壁、以温暖熨帖人心的火,它究竟熄灭于何处?

我偶尔在都市璀璨的夜里,恍若听见木柴在火中爆裂的轻响。那声音,正越过浮华岁月,执着地叩问着今人灵魂的门扉——当那盆映照母亲脸庞的炉火熄灭,我们是否在辉煌灯火中丢失了,那团足以点燃整片生命寒夜的原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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