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家的路是一条泥泞的脐带,紧紧维系着我和那方土地。雨天里,我背起书包,脚一踏进这大地分泌出的粘稠泥浆,便如被无数微小的嘴吸吮住,每一步都要奋力拔出脚来,再陷下去。泥水沿着鞋沿漫溢上来,沁透薄薄的布袜,一股阴冷便贴肉蔓延。我常要咒骂几声,仿佛这路是活物,专与我为难,却从未想过这路也是母亲踮脚张望时同样踏过的土地,亦同样无情地缠住她牵挂的脚步。
日子在泥泞里被踩踏成固定的印记。晨昏往返,上学的路、归家的路,被稚嫩的双脚反复丈量,渐渐压入大地深处。书包在背上晃荡,如同一条不甘心被驯服的小兽,拍打着我的肩胛。路旁人家炊烟升起的气味,灶膛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甚至是谁家母亲唤儿归家吃饭的悠长声调——这些日常的声响与气息,早已悄然渗入泥土路本身,成为它沉默的肌理。这路如同刻入我血脉的掌纹,无需思考便知何处可落脚,何处要小心滑倒。
待到初中,这路便走得稀疏了。一周一次,我走在路上,竟觉出几分陌生与局促。脚步仿佛迟疑起来,踩在熟悉的路面上,竟有些虚浮,仿佛脚下踏着的不是坚实的泥土,而是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偶尔骑车,车轮在土路上颠簸跳动,车身发出哐啷的声响,好似我内心无法言说的忐忑。路过邻家院落,总忍不住飞快地瞥一眼,又怕撞见熟人的目光,那些曾经熟稔如家人的邻里面孔,此刻竟让我心头生出些微妙的生疏与慌张。
待到高中,这条路在我生命里越发显出稀薄来。一个月一次的归途,往往交付给破旧的乡村班车。车子在尘土中颠簸前行,窗外的景物——那些我曾攀爬过的老树,曾摸鱼的小河,曾追逐过的田埂——都成了急速向后飞掠的影子,模糊成一片流动的混沌。车子发动机的轰鸣声充斥耳膜,盖过了窗外熟悉的风声鸟语。我倚在窗边,看着那些迅速退去的、曾经无比亲近的景物,它们仿佛成了记忆里褪色的布景,被速度无情地抛在身后——此去经年,家乡竟被车轮拖拽成一道模糊的掠影。
及至大学,一年一度归家,路旁风景更添隔膜。车窗之外,故乡的轮廓依旧,却分明浸染了某种客居的陌生。脚步踏上故土,竟需重新适应,仿佛这土地已悄然更换了主人,而我不过是偶然造访的旧识。母亲端来的饭菜依旧温热,但昔日那无需言明的亲昵氛围,此刻却似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温存里渗入了小心翼翼的客气——那浓得化不开的归属感,竟在岁月流转中无声稀释了。
大学毕业后,老家的路更成了日历上稀疏的折痕。几年间偶尔回去一次,车窗外的世界已然改头换面。车轮碾过崭新的水泥路面,平稳得几乎失却了颠簸的实感,只剩下单调的摩擦声。我坐在车内,目光却焦灼地投向窗外:那里曾是一片空地,如今赫然立起一栋陌生的三层小楼;而另一处熟悉的旧宅,却只剩断壁残垣,如同被时光啃噬后遗落的残骸。路边偶有老人踽踽独行,面容依稀可辨,名字却卡在喉咙深处,迟疑着不敢唤出,仿佛一出口便会惊扰了彼此之间那段已然荒芜的光阴。
人近中年,这条路竟成了故乡的隐喻。我携妻带子归家,车行于宽阔平整的柏油路上,平稳无声,却分明碾过心头的复杂情绪。路旁,童年攀爬过的老槐树已不见踪影,原地赫然立着一座冷硬的不锈钢雕塑,反射着刺目的光。村子深处,记忆里清澈如眸的小河塘,如今竟被填平,粗暴地浇灌成一方水泥广场,几个孩童在其上踩着闪烁的轮滑鞋呼啸而过。
父母双亲已逝,老屋空置多年。我从贴身衣袋里摸出那把被岁月磨得光滑锃亮的钥匙——它曾打开过多少晨昏,多少风雨归途的门扉。然而当我将其插入老屋门锁时,锁孔里传出滞涩的摩擦声,钥匙竟无法转动分毫。邻居隔着院墙叹息道:“锁芯早锈死啦,前些年大家伙儿都换了新锁……留着,当个念想也好。”我怔怔地立于门前,掌中紧握着这把曾开启归途的钥匙,此刻它却成了一件失去功用的信物,徒然提示着物非人非的沧桑——回不去的归途,原来早被时间悄悄锁闭了。
鲁迅在《故乡》里沉痛写道:“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那记忆中润土守护的瓜田月色,终究被时光之河冲刷得面目模糊。每一次归乡,都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考古,在熟悉的轮廓里挖掘出陌生。老家的路,起初是亲昵的牵绊,是脚下踏实的土地;后来渐渐成了车窗外的风景,成了地图上一条归航的虚线;最终竟蜕变为一把钥匙,一把徒具形状却再也打不开任何门扉的钥匙——它只能打开记忆深处某个业已尘封的匣子。
这条路,曾经是少年人拼命想要走出去的起点,后来却成了中年人寻根问祖的归途。我们曾以为挣脱了它的泥泞便是抵达了广阔天地,殊不知路尽头那“故乡”的界碑,早已在年深月久的迁徙中悄然风化剥蚀。行至中流,我们终于了然:人生不过是一场永恒的“在途中”,那条泥泞的脐带一旦剪断,我们便成了大地之上永恒的异乡人。
回望老家的路,它已在我身后蜿蜒成一条无法溯洄的时光之河。那把再也打不开老屋锈锁的钥匙,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金属已被体温焐热。它沉甸甸的,仿佛锁住了所有未及道别的晨昏与炊烟。
我们这些出走者,在道路的尽头回望,终于彻悟:故乡并非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是生命刻度上无法回拨的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