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里学到的第一个词,大约不是“爸爸”、“妈妈”,而是“打声”。幼时随父亲归乡,车轮刚碾过村头熟悉的老石桥,父亲便侧身叮嘱:“记住,要说家乡话,莫‘打声’。”那“打声”二字,如石坠水,在我心湖中激起涟漪,而后沉入湖底,成为一块沉淀的基石。
这基石所承载的,便是我父辈“守拙”的训诫。这“守”,是守望,是守住生命里那点最初的、未被涂抹的底色;“拙”,是笨拙,是坦然承认天赋的局限,而后以勤恳之犁,在贫瘠处开垦希望。守与拙,如树根与泥土,相互滋养,遂成生命之树稳固而苍劲的姿态。
父亲口中的“打声”,意指忘本。他固守的语言疆界,是血脉里流出的声音,是乡土无法被篡改的印记。成年后,我每每思及此,便恍然明悟:这“守”,守的是我们灵魂的来处,是生命最初的坐标,是立于世而不被飘摇洪流卷走的定心之锚。《中庸》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父亲的执拗,正是对此朴素之道的无言诠释——守住本分,守住根源,犹如草木守住泥土,江河守住源头,这并非固步自封,而是对生命之根的深情凝视。失了此根,纵使攀上浮云高处,亦如无源之水,终将干涸于虚空。多少远行人,在异乡霓虹中改换了口音,亦模糊了面容,最终在浮华镜像中迷失了自己最初的模样——语言是灵魂的容器,容器倾覆,灵魂便失了依凭。
至于“拙”,父亲从不讳言我的驽钝。他常说:“巧言令色,鲜矣仁!”笨鸟先飞,驽马十驾,他教我以“拙”为起点,以“勤”为舟楫。“拙”是照见本真的镜子,先坦然接受笨拙的自我,然后才可能踏上那条通往开阔的路径。《老子》有言:“大巧若拙”,真正的智慧常栖于看似朴拙之处,锋芒尽藏,光华内敛。父亲深谙此道,他非是教我安于愚鲁,而是引导我以拙为舟,在时间的河流中笨拙却坚定地前行。正如那春日的溪流,看似柔弱迟缓,却终能穿石而行,抵达大海——笨拙者之途,便是这样一条以恒心刻下的生命之痕。倘若没有对笨拙的坦承与接纳,一切努力便成了空中楼阁,在自我欺骗的幻影里终将坍塌。
及至弱冠,我将“守拙”二字镌刻为笔名。十余年间,它悬于文章之首,如同无声的箴言。世人或不解其意,每每相询,我便以八字应之:“安于愚拙,不学巧伪,不争名利。”此非自谦,实为心迹。巧伪是灵魂的脂粉,抹得越多,越失真容;名利是欲望的漩涡,陷得越深,越难自拔。“不争”二字,正是对那喧嚣浮世中盲目追逐的疏离,是回归本心的宁静宣言。郑板桥挥毫“难得糊涂”,其深意并非懵懂,而是勘破机心后的澄澈;陶渊明“守拙归园田”,亦非逃避,而是挣脱名缰利锁后的从容归真。此等境界,皆以拙为盾,守住了内心不被世尘侵染的田园。
岁月流转,如今我卸下“守拙”的笔名,以真名行世。然那“守拙”二字所承载的深意,早已融入血脉,刻进骨殖。人到中年,世情洞明,更知“守拙”二字,乃是一生护持心魄的坚城。当世风如沸,人心如蓬草般飘摇,“守”字便愈发显出千钧之力,它守住的是灵魂深处那方不被喧嚣吞噬的净土;当机巧伪饰如瘟疫弥漫,“拙”字便如清泉,洗濯浮华,还生命以质朴本真——“守”是灵魂的堤坝,“拙”是心灵的镜鉴,二者合一,方能在湍急人海中立稳自己的礁石。
所谓“大智若愚,大音希声”,此乃守拙之道的至高境界。真正的智慧从不喧嚣,它沉默如大地,却孕育万物;真正的大音从不聒噪,它静默如天籁,却在无声中震动寰宇。这“若愚”之智,“希声”之音,正是拙朴深处绽放的、最磅礴的生命力量。大巧若拙,是智慧对浮夸的摒弃;大音希声,是真理对喧嚣的超越。
行笔至此,窗外城市灯火流溢,如泛滥的星河。我合上眼,却清晰看见故乡的麦田——麦穗在风中谦卑地低垂,那姿态,正是大地无言而最深的守拙。农人弯腰于田畴,汗滴入土,他们沉默的身影,何尝不是对这朴素哲理的践行?麦穗低垂,因成熟而谦卑;农人俯身,因懂得而敬畏。
守拙者,守的是一份清醒,守的是不为浮云遮望眼的澄明;拙者,是生命的诚实,是承认局限而后奋力的勇毅。它不华丽,却坚韧;不张扬,却深邃。在这灵魂极易迷失于浮光掠影的时代,我们尤需以“守”为锚,稳住生命之舟;以“拙”为镜,照见真实的自己——在喧嚣的浮世洪流中,守拙者便是那低垂的麦穗,在谦卑的姿态里,藏着一个饱满而沉静的秋天。
守拙二字,原是我人生行囊中最朴素却最贵重的那件行李。